从太原郡顺着当年关将军突袭河东的路径南下,沿汾水,过西河郡,平阳郡,到达河东。 此时的河东都督府,魏延去了上党,姜维领兵向东,驻于濩泽县。 濩泽这个地方,乃是古时名地。 有“舜耕历山,陶于河滨,渔于濩泽”之说,也有“天子(周穆王)休于濩泽”之载。 还有商汤析城山祷雨获得休应,作《大濩乐》以庆祝的史载。 姜维驻于此地,虽说可以随时回头兼顾轵关。 但进逼太行陉北端关口高都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显了。 得知此事的冯都护,面色变得阴沉。 大汉想要从河东出兵打下轵关,确实不太容易。 而河内的魏军想要从轵关出来,进入河东,也未必有这个胆量。 毕竟在河东这种平地,大汉铁骑有着强大的优势。 特别这两年雁门那边不断想办法削减幽州的战马来源。 冯都护相信,司马懿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肯定不敢在河东与大汉铁骑正面碰撞。 但这并不是减少对轵关兵力防守的理由。 “所谓制敌而不制于敌,就是要调动敌人,而不是让敌人调动自己。”
冯都护看着眼前的地图,略有恼怒: “姜伯约移军濩泽,看似两头兼顾,实则却是被夹于两头之间。”
“若是被高都的贼人拖住无法及时脱身,贼人再趁机分兵从轵关出来,则河东有险。”
魏延不可能过来迎接冯都护,姜维又受魏延之命,也没有办法抽出身来。 故而前来迎接的,只有河东太守蒋斌(蒋琬之子),以及冯都护忠实的狗腿子石苞。 石苞的新官职还没有任命下来,所以眼下仍是典农中郎将的身份。 不过他已经听到风声了。 几十年贫困潦倒的蹉跎,一朝遇见冯都护,彻底翻身。 这已经不叫宿愿得偿,而是眼前所得,已经比宿愿还多得多。 狗腿子算什么? 就是当个舔狗,那也是值得的! 听到冯都护这么一说,石狗腿连忙附和道: “中都护说的是,末将正是有这样的顾虑,所以才……咳咳,只是奈何人微言轻,唉!”
石苞的德行可能有些不修。 比如说贪财,略有好色。 但才能确实是出众的。 虽然以某种方式向冯都护暗中提醒河东的异常,有趋炎附势之嫌。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提醒,确实是及时且必要的。 反而是河东太守蒋斌,早年与冯都护曾有过些许的不愉快。 幸好他的大人蒋琬,在冯都护两次成亲时都是媒人,两人私下里的关系算是不错。 更重要的是,蒋斌自己也知道,自己能成为河东太守,正是因为冯都护的举荐之故。 所以两人早年的那点不愉快,已经算是烟消云散。 此时听到冯都护如此断言,蒋斌开口解释道: “魏都督曾有言,河东与关中不过一河之隔,就算是征东将军没能及时回转,长安也能派禁军渡河,支持河东。”
冯都护瞟了一眼蒋斌,目光闪了一闪,若有所思。 这个话,听起来是给魏延辩解,但实际上是透露出一个信息: 魏延的这一次调动,不仅是得到了宫里的同意,甚至还可能得到了宫里的大力支持。 冯都护心里不由地又暗骂了一句:淦! 南军和北军,再加上一个虎骑军,是长安禁军的三大主力。 同时也是稳定关中的基石。 更是大汉的战略机动总预备队。 但凡要调动长安禁军,最低也是要进行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若是禁军三大主力全部出动,那么就算不是到了国危邦难的生死关头,也是到了影响大汉某个走向的时候。 说出禁军可以随时东渡大河这种话,若仅是魏延没有自知之明,认为朝廷会给他兜底。 对于现在的冯都护来说,那还能算是勉强接受。 但若是宫中当真想要支持魏延想要在长平之战旧战场,和司马懿打一场中等规模以上的战役。 而且还是在冯都护外出巡视,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这种巧合的情况下。 这才是最大的坏消息。 冯都护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蒋斌: “河东除了调动兵力,粮草方面呢?有没有大规模调用的情况?”
魏延不在无所谓,反正冯都护也不想见那个老匹夫。 姜维过不来也无所谓,反正冯都护现在也不想让他为难。 但蒋斌好歹是河东太守,就算是不能知道太多的军中之事,这粮草后勤之事,总还是要地方官府配合的。 若不然,大汉将士再厉害,也不能饿着肚皮上阵杀贼。 “除了一开始调用过一些粮草,到现在为止,倒是没有征用地方上的存粮。”
河东乃是天下有数的重郡。 天下大乱以前,三河之地当属河南为最。 但大乱之后,河东的战乱,反而是比其他地方更少一些。 所以三河之地,河东反而成了人口最多的地方。 就算是今年有春旱,但一来河东河流众多,又处于大河边上,耕种极有优势。 而且现在纳入了大汉的管理,有了新型水车,旱情的影响自然要比别的地方小得多。 正是因为种种原因,河东的存粮,一直不算少。 现在魏延调动兵力,却又没有要征用地方存粮迹象。 这让冯都护又有些疑惑起来。 这老匹夫难不成当真是想重新调整河东和上党的布防? 而不是想要出兵? 冯都护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相对于出兵,这大概算是一个好消息? 大不了看成是魏延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从蒋斌嘴里得知魏延所言,让冯都护又有些隐隐的担心。 长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年自己初至河东时,左有蒋济,右有司马懿,后有幽州威胁退路,犹能安坐大河边钓鱼。 没曾想,如今河东重归大汉数年,自己旧地重游,却是如此心神不安。 “河东乃是关中之屏障,河东若是有失,则长安不稳。”
冯都护看向两人,叮嘱道: “何况对面的司马懿,并非等闲之辈,你们告诉征东将军,若是河东有异,一定要及时上报长安。”
魏延是指望不上了。 丞相生前,一直把魏延留在身边,除了是看重他的勇武,未必没有看住他的意思。 因为魏延此人,自视甚高,再加上性子太过桀骜不顺。 有人能压得住他还好,若是没人能压得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白了,此人就是一把双刃剑。 现在丞相没了,宫里还把他放到河东来,冯都护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让石苞出任征东将军参军,正是为了派到姜维身边,以便能及时掌握河东的动静。 算是勉强上一道保险吧——当然,更多的是心理安慰。 虽然一直想着早日回到长安,但冯都护还是在河东呆了一段时间。 甚至前往河东最靠近轵关的垣县巡视一番,以示威慑之意。 冯都护现在还不知道魏延为什么改变河东的布防。 也不知道他对轵关以东的河内魏军有没有后手。 但冯都护这一番巡视,至少可以让蒋济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在河东呆了足够长的时间,冯都护这才西渡大河,回转长安。 这么一耽搁,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延熙四年十二月最后几天了。 此时的关中,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长安城的未央宫内,冯都护在某个偏殿见到了阿斗。 “臣永,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明文何须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阿斗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冯都护: “我在这里见你,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不须拘礼,来来来,快坐。”
“谢陛下。”
阿斗连忙摆了摆手: “喛,说了不用这般多礼,你此番出巡北地,为国操劳,要说谢,那也是我谢你。”
阿斗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冯都护,语气中带着感叹: “明文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看来这次出巡,是真的辛苦了。”
“天气寒冷,这是我让人特意熬的热汤,快喝。”
说着,阿斗示意冯都护案上的汤水。 “谢……” 看到阿斗眉头一皱,冯都护把后面的放咽了回去,端起碗一饮而尽。 阿斗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明文,北地边境,可还安稳?”
阿斗看来是真的有了长进,知道主动问起国事。 换成以前,说不定对北地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感兴趣。 冯都护连忙坐直了身子,把自己此行所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 大臣出京办事,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是要交差,所以必须呆在驿馆,随时听候皇帝的召见,不能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 至于像冯都护这样,天子早早在宫里等候消息,才刚进入长安城,就直接到宫里召见,那是特例。 听到草原上有胡人不惜从远处来投,阿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再听到幽州战马告急,阿斗已经是眉开眼笑,对着冯都护说道: “明文深谋……咳,深思远虑,贼人中计犹不自知,这一招果然是大妙!”
“陛下过奖了,臣不过是利用胡人的贪利之心罢了。”
冯都护谦虚道: “想那幽州的贼人,东边有辽东公孙氏袭扰,西边有大汉威压,只要像现在这般徐徐图之。”
“依臣看来,最多不过三四年,贼人军中,怕是再无战马补充。”
“到时只待时机成熟,大汉挥军东进,河北与中原必能一鼓而下。”
“如此一来,陛下完成先帝遗志,必不远矣。”
“若是真如明文所言,那吾此生,亦无憾矣!”
阿斗情不自禁地说道,“吾有明文,如小白得管仲是也。”
冯都护连忙又称不敢。 “陛下,臣到了太原以后,曾得到消息,说河北冀州亦是受灾严重,有不少百姓不惜越过太行险径,前来投靠大汉。”
“照此看来,民心在汉啊,故而臣以为,当今应以励精图治为要,特别是要治理好并州关中这些新复之地。”
“特别是大汉这些年来,连番大战,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都需要休养,亦不宜大动刀兵。”
“若是并州关中治理成功,大势所压之下,河北贼子不战而降亦可未知。”
阿斗听着前半句还好,一听到后面,脸色就是有些许尴尬的神色: “明文,呃,所言甚是有理。”
冯都护什么人? 他就是故意说这些话,欺负老实天子的。 此时一看到阿斗的神色,他就猜到了几分。 心里顿时就是有些惊怒交加。 他妈的! 魏延那老匹夫还真想要出兵? “咳,明文啊,其实呢,你在北巡的时候,吴国的孙权,送过来了一封密信。”
冯都护一怔:“孙权的密信?”
“正是。”
阿斗点头,“孙权想邀请我们,明年四月,共同出兵,夹击魏贼。”
听到这里,冯都护已经明白了几分。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居然还有孙十万牵扯其中。 “陛下答应了?”
“汉吴两国同盟,相约伐贼,如今吴国主动邀请,若是大汉不答应,怕是说不过去。”
毕竟兴复汉室的政治正确上头压着呢。 “正好魏老将军到了河东之后,派人送来了一份奏章。”
“魏老将军以为,想要从河东出兵收复中原,无论是河南还是河内,皆有贼人重兵把守。”
“而邺城方面,却是兵力空虚,与其从河东出兵,还不如从上党出兵,直捣贼人都城。”
“我与皇……咳,与朝中重臣商量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可以一试,而且可以给吴国一个交代。”
阿斗说到这里,目光游离,左右顾盼,就是不敢看冯都护。 他妈的! 冯都护差点血气上冲脑溢血。 “孙十万今年还要靠我们救济呢,明年他哪来的粮食出征?”
气急败坏之下,连孙大帝的专用外号都被冯都护喊了出来。 也就是这里没有外人,要不然,真要传了出去,冯都护一个藐视吴国天子,恶意破坏汉吴联盟是跑不掉了。 阿斗的嘴角一抽,想笑又不敢笑。 说正经事呢! 他很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号——应该是从皇后那里听到的,而皇后,则是从右夫人那里听到的。 “从江东传回来的消息,吴国虽遭旱灾,但是正常征收赋税,而且他们准备铸大泉五千,以储军资。”
卧槽! 孙十万这是打算不要命了? “那吴国岂不是饿殍遍地?”
阿斗叹了一口气: “听说吴国境内,已经有人饿死了。”
冯都护猛地瞪大了眼。 潜意识里告诉他这里有些不对劲。 但亲耳所闻孙十万如此不把百姓当人的做法,让冯都护竟是怔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史载:240年,春旱,冬吴饥。241年四月,吴国分兵四路大举攻魏) 冯都护就算再怎么被人唤作鬼王,手上就是染了再多的血,但心里还是底线的。 至少对待大汉百姓,是有底线的。 虽听闻过曹贼屠城之事,但终是比较久远,今日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视百姓如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