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士大夫发布的那些骈四俪六的檄文不同,冯永知道自己手底下这一帮士卒的底细。 他们虽然识字,但在士大夫眼里,这些大头兵仍然是连寒门的边都沾不上,依旧是被视若黔首苍头。 但冯永知道,他们又确确实实与黔首苍头不同,因为已经开始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如何去得到。 同时还会自主地维护这个上升的渠道。 冯永只要把他们的所求利益,与兴复大汉结合到一起,让他们认识到只有消灭曹贼,才能保证目前的生活。 所有人自然就知道应当怎么选择。 当一支队伍有了信仰,哪怕信仰没有那么高大上,那也足以最大可能地保证这支队伍不会那么容易退化。 当然,这种信仰单单靠冯永来说是不行的。 要靠大伙一起说。 比如说曹贼以前屠了多少多少城,赋税是多少,特别是以汉中百姓被迁到别处的实例等等,这个就叫忆苦思甜。 说得多了,说得久了,自然就成了共同认识。 如果不是南乡学堂的学生实在是太过于紧张,冯永其实还打算在南乡开一个讲武堂,挑选一些学生进入,提前接受军事训练。 然后下放军中,专门干思想工作。 赵云带过来的消息打乱了冯永在冬日里的安排,他不得不把平襄之事托付给张嶷,然后再带着人匆匆赶往陇西。 天气越发地寒冷了,必须要在大雪到来之前赶到陇西,不然路上就难以行军。 虽然赵云说不了不需要带太多的人过去,但对于惜命的冯永来说,没有一定数量的子弟兵,就没有安全感。 更何况对于南乡士卒来说,这也是一个冬日里拉练的机会。 进入十一月的陇西,寒风刮到脸上,隐隐如刀割。 陇西太守陈式,长史马颙,参军公孙徵等主要官员,带着襄武城的大小官吏,站在襄武城东城门口,准备迎接街泉亭侯冯永的到来。 陇西乃是新定之地,同时又与凉州邻界,陈式被委任为太守,也算是受丞相所重。 但比起十六岁就开始献策于丞相,后又为北伐立下大功的冯永而言,陈式自认不如甚多。 在陇右的官吏排名中,冯永表面上虽是第四,但实际上是手握实权的二号人物。 陈式没有与冯永正面打过交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别人嘴里听到冯永的传闻。 师从高人,年少得志,身居高位,麾下多虎狼之士,兼之因马谡之事,曾被丞相骂为跋扈将军。 这等人物,一般来说多是不大好打交道。 陈式看向东面,眼中有些凝重和担忧。 站在陈式身后的公孙徵则是另外一副心思。 公孙徵当年曾隐了身份,跟随陇右的商队悄悄去过南乡。 别的不说,仅仅是在南乡所见所闻,就足以让他对冯永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几个月前的襄武一战,主角是大汉丞相,所以公孙徵也只能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冯永。 除了惊异于他的年轻,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 这一次冯永领军过来,倒是能近距离观察一番。 远远地看到有骑卒飞驰过来,正是传递消息的哨骑。 “报!护羌校尉已离襄武不足三里。”
哨骑的脸上有油光,这是防止被冻裂而涂抹上去的羊油。 “好,终于到了。”
陈式让哨骑下去休息,举目远眺,不一会儿,只见前头果有黑影绰绰开始出现。 冬日里赶路很受罪,特别是涂了甘油的脸上,可能是因为心理作用,总是感觉脸上粘糊糊的,不是很舒服。 羽绒服没有拉链,骑在马上,冷风总是往缝隙里灌。 幸好有阿梅缝制的皮手套,手上不至于受罪。 看着襄武城门口黑压压的一众官员,冯永一夹马肚,让战马快跑两步,在众人面前翻身下马。 还没等说话,只见过面而没有打过交道的陈式就走上前来,“陈式见过君侯。”
冯永哈哈一笑,“陈太守莫要多礼。”
说着跺了跺脚,“这般冷的天,还让大伙在外头等候,永实在是不安。”
“君侯才是辛苦,寒冬里还要领军前来,一路只怕受了不少罪。式已经备下了热食热汤,给众将士暖和身体。”
陈式看向冯永身后的随从和亲卫,只见人人头戴着样式古怪的羊皮帽子,连同把耳朵都护了起来,身上裹着羊袄,脚上套着长靴子。 看着就知道暖和非常。 特别是那些亲卫,身上的衣着皆是一模一样,看来是护羌校尉军中统一定制。 这让陈式不禁暗暗咋舌,这等衣物的样式看起来虽是有些古怪,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物,十有八九是南乡工坊所产。 这等富足人家才能用得上的衣料,冯君侯竟然拿来配发给亲卫,出手倒是大方。 不过这些亲卫,看起来浑然没有一点长途赶路的疲惫,反是精神抖擞,整整齐齐地站在后面。 虽然默然不语,甚至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看起来可能还有些憨呆和冷漠。 但久在军中的陈式看一眼就知道,这正是所有军中将领最喜爱的士卒。 这等士卒,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服从性极强,同时又上过沙场,不惧刀枪,将领一声令下,转战冲突,少有退后。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对着冯永说道,“君侯远道而来,不如先入城休息?”
冯永摆了摆手,说道,“诸君先请,我且等一会。”
说着,转身向后看去。 他不入城,陇西的官吏就只能继续等待。 不少人顺着冯永所看的方向看去。 这才发现,才一会儿功夫,不远处的空地上,冯君侯所带过来的士卒已经开始排成列队。 南乡士卒特有的口令不时传来,就连陈式也听不懂那是什么军令。 他们只觉得,每有队率下令,总有士卒大声回应,然后就能迅速成列。 此次冯永带过来的一千正兵,没有陌刀队。 五百人携长枪,弓一副,弦三条,箭三十支。 五百人佩刀,弩一副,弦三条,箭三十支。 每人皆披皮甲,背一袋干粮。 同时还有两百辅兵,以及一些随军医工。 一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仅仅是不到片刻功夫,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阵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没有。 只有他们呼出的气白腾腾弥漫而起。 “久闻冯君侯治军有方,领所属军士,与曹贼名将所领的精锐战于街亭不落下风,果真是有道理的。”
看着冯永走向方阵,公孙徵低声对马颙说道。 马颙点点头,“虽说未到严寒,但在这等天气下,从平襄赶到这里,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列出这等整齐的军阵,张郃输得不冤。”
陈式听到两人的谈话,心里与有荣焉,插了一嘴,“这算什么?听说冯将军所领的南乡士卒,极善奔袭。”
“当年君侯在练兵之初,就曾让士卒从南乡在半个月之内赶到锦城,后来才有一路奔袭,轻取陇关之役。”
“听说君侯的军中要求,士卒在带足兵器的情况下,每日最低要行六十里才算合格。”
“这一次从平襄到襄武,按某的估算,也就是一日行四十里的正常行军,对于冯君侯所领的士卒来说,最是简单不过。”
听到陈式这番话,公孙徵和马颙不禁脸色惊骇,面面相觑。 马颙知兵,当下就不禁问道,“太守,如此一来,士卒岂不是劳累非常?”
一日行四十里是有道理的。 一是为避免士卒太过劳累,二是为了在遇敌时能迅速结成军阵。 陈式苦笑一声,“君侯待士卒亲厚非常,全大汉也就君侯敢这般要求士卒。”
话虽未明说,但意已明。 别的不说,只说那些士卒的衣着,就明白冯君侯对士卒有多厚待。 公孙徵和马颙再想起方才,那些士卒在极短时间内就排成了方阵,皆是有所明白。 冯永对着士卒训话完毕,这才走了回来,歉然道,“让诸君久等了。”
本来还有人觉得冯永带着侍女(阿梅)过来,觉得这个年轻人未免有些过于享乐。 此时看到不远处士气高昂的士卒,再看到冯永神情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 当下再无人敢起轻视之心。 “无妨,左右不过是片刻功夫罢了。倒是君侯治军有方,麾下皆虎狼,让某等开了眼界。”
陈式恭维了一声。 冯永有自知之明,摇头道,“临阵对敌,排兵布阵,非冯某所长,所以只能是在治军上多下些功夫罢了。”
他说的是实话,但听在陈式等人耳里,却觉得是这位年轻的君侯太过谦虚,竟是丝毫没有年少得志的轻狂。 更别说什么得意忘形或者自视甚高之类,当真是难得。 几人心里不禁多了一份敬重之意。 尤其是陈式,他可是知道,马谡就是因为得丞相看重,自视甚高,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劝诫,所以才会有街亭之败。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道惭愧,先前对君侯有所偏见,实是不该。 “君侯请。”
“好,请,诸位一起请。”
众人拥着冯永入城内。 太守府内早就摆好了宴席,虽说比不上冯永平日里吃得精细,但胜在丰盛。 这些日子在寒冷天气里赶路,此时看到这些热气腾腾的吃食,冯永倒也没有客气。 一时间,主客尽欢。 待饱食饭食后,撤去残羹,让无关人员退下。 冯永喝了一口热汤,这才开口道,“陈太守,此次我得了赵老将军的消息。听说陇西的羌胡有异动,便匆匆赶来。”
“我知凉州、陇右,乃至关中,这些年来羌乱不断,屡镇屡乱,屡抚屡叛,不知能否与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要治理凉州、陇右,甚至关中,那就无法回避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羌胡之乱。 凉州羌乱如附骨之蛆,在整个东汉时期都让东汉朝廷头疼不已。 对于此事,冯永是知道个大概情况的,但具体过程却是不甚了了。 毕竟在三国后期,除了诸葛老妖的北伐,剩下的除非是大事情或者比较有名的人物,其余的他都不算太了解。 更何况还是属于三国冷知识的羌胡之乱? 但如今他身为护羌校尉,却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而且还丝毫马虎不得。 前段时间粮食紧张,只顾着安抚陇右羌胡,然后又要安排平襄的各项工作,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了解凉州羌胡的整体情况。 所以这一次趁着陇西的羌胡异动,正好一探究竟。 大汉因为丞相的带头,官场风气不错,冯永在吃饱后立刻进入工作状态的作风,倒也符合潮流。 陈式听到冯永的问话,看向公孙徵,“君侯,公孙参军乃是本地人士,对羌胡多有了解,不如就让公孙参军来讲如何?”
陈式才当陇西太守几个月,冯永倒也没有为难他,当下点了点头。 公孙徵得了允许,这才开口道,“回君侯,陇西羌乱之事,说来话长,颇有些繁琐,还望君侯莫要嫌下官啰嗦。”
“无妨,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你且细细道来,越详细越好。”
冯永示意道。 “诺。说起凉州羌乱,最迟也得从光和七年说起,距今已有四十五年矣。”
“当时北地郡、安定郡和金城郡、陇西郡各有一股乱羌。”
“后来,大汉曾派遣了一支湟中义从胡兵前来平乱,哪知这义从胡兵到了令居时,居然杀了领军的校尉,连同……” “咳,连同当时的护羌校尉也一同被杀。陇西、金城、安定、北地四郡的叛羌也因为义从胡兵的叛乱,合二为一。”
公孙徵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冯永。 冯永开口问道,“我知道大汉从前一直有招羌胡作为义从胡兵,协力守疆的习惯。只是为何这支义从胡兵会参与叛乱,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
公孙徵点了点头,“因为当时的凉州刺史左昌贪污军饷。”
“护羌校尉、领军的军将皆是有样学样,对义从胡兵克扣太过,平日又待胡人士卒太恶……” 陈式轻咳一声。 公孙徵猛然醒悟,连忙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胡人生性恶劣,不识礼教……” 冯永举手止住,“你继续往下说。”
“诺。当时从凉州至关中以北的大河(黄河)一带,皆为羌胡所控,其首领便是原义从胡军军中将士北宫伯玉和李文侯。”
“叛羌不但杀了当时的金城太守陈懿,而且还俘获了新安县令边章、凉州从事韩遂,最后甚至说服他们加入叛乱。”
“于是羌胡声势愈大,连败左昌、宋臬两任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夏育以及汉阳郡长史盖勋。”
“后来叛羌虽被大汉派出的车骑将军张温领军打败,但很快又复振声势。”
“甚至还打败随尾追击而来的董卓、周慎等人。幸好不久之后,叛首边章病亡,北宫伯玉、李文侯死于内讧,唯剩韩遂。”
“此时新任的凉州刺史耿鄙觉得有机可乘,又贪大功,在没有朝廷援军的情况下,欲独自领凉州军士平乱。”
“然其为人却极是不堪,任用贪官程球为治中,令凉州士吏寒心,行酷烈之举,失凉州百姓之望。”
“时陇西太守李相如叛变,陇西遂为叛军所有,耿鄙不听傅燮良言,非要亲自领军前往。”
“耿鄙本不得人心,待至狄道时,大军发生了兵变,耿鄙和程球皆被变兵所杀。”
“变兵首领王国领军攻汉阳郡,汉阳太守乃是傅燮,善待百姓,远近敬重。”
“时城外有北地郡的匈奴骑兵数千人,一同在城外叩头,请求傅燮出城投降,愿意护送傅燮平安返回家乡北地郡。”
“同时王国派前酒泉太守黄衍进城劝降,傅燮斥退黄衍,领汉阳仅有的少数兵力出战,最后战死沙场。傅燮死后,凉州叛军行事再无顾忌。”
“耿鄙下属军司马马腾率本部投韩遂,共推王国为帅。至此,整个凉州终于彻底落入叛军之手。”
“后叛军又围攻陈仓,幸被左将军皇甫嵩所败,最后分成三部,一是金城的韩遂,二是渭谷的马腾,三是陇西枹罕的宋建。”
“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占据陇西西边达三十年之久,后虽被大魏,呃,被曹贼夏侯渊所破,但陇西西边的羌乱,却是再也止不住。”
“直至曹贼篡逆,不但没能恢复对陇西西边的治理,反而是把治所移至襄武。除了狄道和首阳因为有城池能勉强守住,其他诸地皆成了胡人牧马之地。”
冯永听完公孙徵所说的凉州羌乱前事,默然不语,好久之后这才问道,“如今的狄道和首阳呢?”
公孙徵连忙说道,“此次的羌胡异动正是与狄道有关。今年凉州大旱,羌胡纷纷涌入陇西,饮水于大河、洮水。”
“河西一带,原本有郝昭将军,呃,那曹贼郝昭,镇守河西十余年,羌胡多是信服,因为狄道直通凉州,所以陇西羌胡一般也不会攻伐狄道。”
“只是这一次,”说到这里,公孙徵看了一眼冯永,“郝昭败于丞相之后,只能自守河西,却是再无力管狄道。”
“再加上大旱后粮食短缺,羌胡欲寻得吃食,所以就兵围狄道,甚至有大胆者,抢掠首阳周围。”
首阳县处于渭河的源头,从襄武顺着渭水上去,很容易就到达那里。 冯永听了,沉吟一下,“首阳倒是不要紧,到时我可以亲自带兵前去。只是这狄道……” 狄道相对于襄武来说,那就有些远了。 同时它离凉州的金城郡比较近。 而且按道理那里是受曹魏控制,因为当时郝昭就是从狄道逃回凉州的,大汉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往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