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七月初的吴郡,正值最闷热的时候。 张温因受暨艳案牵连而获罪被罢官,即便是对孙权多有纳谏的骆统亲自求情,亦无法改变孙权的决心。 在历数暨艳的罪状时,孙权甚至还提起了当年孙家入主江东,江东土著大族对孙氏的各种反抗,以此来影射张温专挟异心,别有所图。 然后再以此为借口,对张温所代表的张家进行打压,以此达到告诫江东所有世家大族的目的。 东吴臣子由此知道孙权对江东世家仍有所猜忌,只是孙权经赤壁之战,夷陵之战,连败曹操刘备,权威益重,再不是初掌江东时的那个年青人。 再加上这些年,江东世家亦与孙氏紧密联系在一起,难以分开。 故在张温之事上,所有人莫不闭嘴不语,无人再敢求情。 张温亦知此事若是再闹下去,波及甚广,故闭门谢客,非亲友不见,少与他人往来,避免连累无辜。 这一日,张温正在家中读书,突有下人来报,“郎君,辅国将军来访。”
张温一怔,脸上现出犹豫之色,“辅国将军可曾说是为了何事而来?”
“说是陆家老夫人想念娘子,要请娘子回府小住几日。”
张温点点头,“既如此,那就去请娘子,我就不出面了。”
张家与陆家乃是姻亲,张温的弟弟张白娶了陆家嫡女陆郁生为妻。 陆郁生今年仅有十四岁,却是四十三岁的陆逊的堂妹,而且两者并不是简单的堂兄妹关系,这要从陆逊的从祖父、陆郁生的亲祖父陆康说起。 陆逊自幼丧父,是从祖父陆康把他抚养长大。 陆康是吴郡陆氏子弟,在献帝时任庐江太守,当时天下大乱,他仍冒险派遣孝廉进贡朝廷,乃是少见地忠于大汉之辈。 当时,袁术占据了江淮一带,因为缺粮,向陆康借粮。 陆康认为袁术是叛逆,闭门不与之来往,而且整修战备准备迎敌。 袁术大怒,派孙策攻打庐江,将庐江城池层层包围。 陆康在庐江深得百姓之心,期间因有士卒休假外出的,闻讯皆返庐江,甚至乘夜爬城墙回来帮助守卫。 孙策攻打了两年才打下庐江,陆康也在城破后一个月病亡,更重要的是,陆康的宗族子弟在这一场庐江守卫战中大多战死。 幸运的是,十三岁的陆逊与陆康七岁幼子陆绩被提前送走,得以幸免。 陆绩在辈分上是陆逊的叔父,但年纪却比陆逊小六岁。 陆康病死后,陆绩继承了家主之位,但实际上却是十三岁的陆逊帮他支撑起这一支门户,两人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就在这时,孙策入主江东,期间对于反抗自己的江东大族采取了残酷的镇压。 江东地区如盛宪、周昕、王晟、邹他、钱桐、高岱等大族先后遭到孙策的迫害甚至是被杀,由此造成了孙氏与江东世家之间的巨大裂痕。 后孙策遇刺身亡,这期间有没有江东世家的身影,还很难说。 孙策死前,身边的幕僚都以为他会选与自己性格相近,以骁悍果烈著称的三弟孙诩为继承人,没想到孙策却是选择了孙权。 因为他在最后,终于明白过来,孙氏要立足江东,不能单凭武力行事。 “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的遗言,已经很明白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很明显,孙策不看好与自己性格相近的孙诩,认为孙权才有能力处理好与江东大族的关系这一个决定孙氏前途的关键问题。 孙策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因为孙诩不久后也步了他的后尘,被人刺杀身亡。 而孙权,则是展现出了非凡的政治手段。 不但大量任用江东世家的人才,甚至还与他们联姻。 更重要的是,他开始利用各种手段分化江东世家。 陆逊和陆绩,就是其中的典型。 孙权一边将自己的侄女、也是孙策的女儿嫁给性情相对柔顺的陆逊,并将他作为东吴的后备骨干苦心栽培,让孙陆两家得以在表面上化仇为亲。 一边则又对秉性刚直的陆绩屡加打压,在平定交州后,孙权将陆家的家主陆绩派往交州郁林郡任太守。 这一任,就是十年之久,陆绩久历瘴气疫病和水土不服,埋下隐疾,回到江东不久,他就病逝,年仅三十二岁。 与陆逊劝说孙权登基称帝不同,陆绩继承了其父对汉室的忠诚,一生都自认是汉臣,他死的那一年,正是曹丕篡汉的前一年。 在病榻上他留下遗言: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 意思就是大汉有志之士吴郡陆绩,自幼饱读诗书,受命南征(交州),却没想到染上恶病,命中遭遇不幸。 然后留下了一句预言:从今已去,三九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汉复兴,恨不及见也。 陆绩与陆逊从小相依为命,虽不是骨肉兄弟,却有着远超骨肉之亲的感情,然而陆绩在死前,把自己的二子一女托付给同族陆瑁抚养,而不是深受孙权所重的陆逊。 这就表明,两人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关系,最终不得不分道扬镳。 这是两人不同的人生选择,同时也是世家大族的生存法则——各择其主,各选其路,分担风险。 陆绩的女儿,就是陆郁生。 因为她是陆绩任郁林太守时在郁林郡生下来的,故取名郁生。 陆郁生去年十三岁,嫁给了张温的弟弟张白,哪知才成亲三个月,张温就被罢官,家人也受到牵连,张白被流放到交州。 交州多瘴气疫病,张白因为水土不服,到了交州后不久就染病卧榻不起。 幸好这个时候世间出现了一只乱入历史的土鳖,巧的是张白的兄长张温,正好与这只土鳖久有书信往来。 更巧的是,这只土鳖又正好打交州甘蔗的主意,要利用到张家的关系。 于是在绕了一大圈关系后,张白在交州得到了士家的精心照顾,在经历九死一生后,最后竟然挺过来了。 这个在历史上原本是客死他乡的张白,因为某只土鳖扇起的蝴蝶效应,不但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成了交州士家的座上宾。 当上了交州与大汉甘蔗交易的中间商。 今年交州因为士徽的叛乱,张白又开始兼职蛇头的身份,暗中组织难民往南中那边跑,蹦得那叫一个欢。 原本历史中十四岁就成了小寡妇的陆郁生,如今也还是安心地呆在张家,等候自己的丈夫归来。 此时听到张温让她去见陆逊,当下就来到张温的书房,先是行了一礼,“妾有一言,欲说与大兄听,不知大兄可否拨冗?”
张温知这个弟妹虽是女儿身,但却是个心志坚定,颇有见地的女子,当下不敢轻慢,连忙起身还礼,“弟妹请说。”
只听得陆郁生开口道,“妾虽姓陆,但如今叫张陆氏,已是张家人。即便是因为家中阿母想念,妾亦可自请归宁,又何须从兄来接?”
“况复大人生前曾斥从兄无读书人气节,媚于孙氏,与从兄分道之意,已然显昭,妾若是跟从兄归宁,岂非是不孝?”
“从兄此次来,名是见妾,实则要见兄长,妾虽知兄长有避嫌之心,但从兄如今深受孙氏所重,万一此行有孙氏授意,大兄却避而不见,岂非是得罪孙氏更深?”
“妾为张家计,还是请大兄出去见从兄一面为好。”
一番话有礼有理,张温哑口许久,这才起身对着陆郁生深深施了一礼,“是吾失于计较了。”
当下整了整衣衫,出到前堂,对着里面等候的陆逊行礼道歉,“让辅国将军久等,温真是失礼了。”
“惠恕不必如此,我此次前来,是以吴郡陆家的身份,非是以辅国将军的身份。”
陆逊看了看张温的身后,没有看到陆郁生,神情有些失望,“不知小妹安在?”
“弟妹让温告知伯言兄,她过两日,自会回去看望老夫人。”
陆逊听了,脸上失望之色更浓,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个堂妹还是不愿意与自己相见。 一念至此,他的脸上不禁露出苦涩,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劳烦惠恕到时多派些人手,护得她的周全。”
“那是自然。”
陆逊看着张温一脸淡然,与世无争的模样,与从蜀地归来时的意气风发大是不同,心有感触,问道,“闻惠恕这两年来安于耕读,不知可有所得?”
张温微微一笑,“略有所得。”
“哦?”
陆逊听了,很是有兴趣地问了一句,“是耕有所得,还是读有所得?”
这话问得别有意味,张温看了陆逊一眼,心道这陆伯言过来,果然是与弟妹所说的一样,有所图谋。 “读有所得,耕亦有所得。”
陆逊点点头,“我镇守江陵,吴蜀之间,人员物资往来,皆经过江陵一带,故常常听说惠恕与蜀地才俊多有书信往来。惠恕能与才学之士砥砺学问,读书有所得,那是自然之理。”
说着,眼中闪过精光,凑过身子,轻声问道,“惠恕文章之采,论议之辨,卓跞冠群,已算是世间少见。”
“能与惠恕书信不断者,定然也是才高之辈,却不知此人比起出使江东的邓伯苗(邓芝)、陈孝起(陈震)、费文伟(费祎)之辈如何?”
张温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逊,沉默许久,这才说道,“温亦未曾亲眼见过此人,只是神交已久,论及文采,莫说是邓伯苗等人,就是我亦自认不如。”
陆逊面露惊容,“想不到惠恕竟是这般推崇此人!”
张温长叹了一口气,眼中露出神往之色。 “我非是推崇,而是此子确实是才气过人,其文自成一家,不落世俗。日后若真有人能与北方那位文才富艳的曹子建相提并论者,想来也就只有他了。”
曹子建者,曹植也。 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学一直在思想上占据著统治的地位,所谓的诗赋,只是经学的附庸。 直至东汉末期,社会动乱,传统的儒学式微,失去了统治地位,文学诗赋这才摆脱了经学的束缚,然后迅速崛起,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的建安文学。 被后世称作“建安文学”的文学运动本就是对两汉经学的一次反叛:“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一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这时候的文人讲究放纵情怀,自由创作,创新文学,不拘前人规矩。 曹子建是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其文多是五言,乃是公认的天下文章之典范。 在张温看来,冯明文的文风则是更为多变,有乐府类,也有类似曹丕所常用的七言类,算是后来居上者。 犹为可贵的是,比起集大成的曹子建,冯明文竟能开辟新的文风,这一点更受张温所重。若是他能再出几篇同一水准的诗赋,那么能与曹子建相提并论之言,并非虚话。 陆逊听到张温的剖析,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问道,“其人治世之才如何?”
“精于营造,长于经营,听说蜀地百姓多受其恩惠。”
“其谋略呢?”
“有小文和之称,想来定是善谋之辈。”
陆逊闻言,叹了一口气,“冯明文年方才十九,就如此了得,日后定然是英雄人物。”
“伯言既知是他,又何来问我?”
张温一点也不奇怪陆逊知道冯明文,他只是奇怪为何对方会专门来找他问冯明文的事。 陆逊也不隐瞒,解释道,“今年江陵军粮不足,我在荆州广开荒地,得蜀地流传出来的曲辕犁,觉得大是合用。”
“后才知此物乃是冯明文所制,与如今江东所传唱的《蜀道难》《长干行》所著之人,乃是同名,故我这才过来问一问。”
张温听到陆逊说起曲辕犁,脸上露出些许的讽刺之色,“伯言可知,当年我从蜀地归来,曾献此物于吴主?”
“竟有此事?”
陆逊惊讶道,“王上重视耕种之事,若是有此物,怎么……”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 张温罢官,其中有一项罪名就是出使蜀国时称颂对方,王上觉得这是有辱吴国的行为。 连称颂蜀国都不行,那么他从蜀地带回来的东西,只怕王上十有八九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说不定早就已经销毁了。 “伯言又可知道,这两年我用曲辕犁耕种自家田地,少用多少人力畜力?增产几何?”
“不知。”
“往昔横犁,至少要两人双牛,曲辕犁仅要一人一犁,粮食却可增产一成。”
陆逊霍然而起,“惠恕此言当真?用曲辕犁耕种,真能增产一成?”
“何须瞒你?若是不信,可到庄上的田地一观。”
“自是要去一观,不然我心不安。”
陆逊说道。 张家的田庄就在不远处,两人出门,也不乘车,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此时的稻穗已经灌了浆,虽然仍是青色,但已经开始下垂。 张家的稻谷很明显长势要比别处好,而且稻穗上的谷子要多一些。 陆逊绕着田庄走了一大圈,发现皆是如此,这才停下脚步,脸上喜动于色,“若真如此,看来明年江陵的军粮就无须担忧了。”
这曲辕犁不但耕种方便,还省畜力人力,甚至还能让粮食增产,看来回去应该好好推广开来才行。 这样一来,荆州只怕又能重成产粮之地,何须像今年开春时担忧缺少军粮? 想到这里,陆逊心里暗道,蜀国的冯明文若是文采了得、精于营造也就罢了。 但如果再像惠恕所说的那般,长于经营而能恩惠百姓,同时还善于谋略的话,那当真是一个人物,看来要好好注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