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五年的冬日,对于魏国,准确地说,对于司马懿来说,算得上是大有收获。
不但彻底控制了幽州,而且还从胡人手里拿到了一大批马匹牲畜,极大地补充了军用。 同时还在关塞大胜汉军,震慑了边塞胡人,安定了幽州人心,提振了魏军的军心士气。 甚至借此在前来交易的胡人部落面前树立了威信,初步拉拢了对方——传闻那可是有十数万控弦之士的最大部族。 多少年了? 自从萧关一战以来,大魏将士,无论步骑,闻汉军精骑而色变,见汉军铁骑而胆裂。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现在终于有人可以打败汉国骑军,打破了汉国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还得是司马太傅啊!”消息传至邺城和许昌,不少人皆是拍额庆幸。 “虽然上次攻取并州功亏一篑,但那也是天意难违,毕竟孤军难为。”
“而且听说西贼的大将魏延,也因此受了重伤,生死不明,如此也算得上有所斩获。”
“这一次,又在关塞斩获西贼五千精骑,真可谓大胜是也!”
为什么是五千? 看看从幽州带回来的马匹牛羊,恐怕这还是太傅谦虚了。 然后再转头看看曹大将军。 “呸!什么玩意!孙权打了这么多年合肥都没能打下来,到了你手里,寿春差点就被水淹攻破了!”
“如此也就罢了,好歹最后还是救了回来。可是看看西边用来压制吴寇的襄阳,居然丢了……丢了!”
现在许昌的西南边,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宛城。 若非吴寇没有骑军,步战确实无力,不敢渡过汉水北上,与大魏在平地相争,宛城说不得就成一个孤城了。 饶是如此,大魏仍然不得不从东边的战线抽调一部分人马,前往宛城,加强防备。 现在许昌人心已经有点浮动了。 没办法,西北边的洛阳有西贼虎视眈眈,西南边的南阳又只有一个孤城。 哪来的安全感? 故而关塞这一战,委实给魏国不少人注入了强心针。 甚至有人心里暗想,许昌隔了一个洛阳,就与西贼相接。 邺城可是隔了一个太行山。 太行山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无险可守的洛阳? 而且不管怎么看,太傅都要比大将军靠谱得多。 要不……干脆去投靠太傅算了? 司马懿靠着关塞外这一战,不但洗白了丢失函谷关的小黑点,而且还额外赚了不少人心声望。 相比司马懿,季汉这边,只能算是不赚不亏。 丢了两千精骑,让冯大司马颇为心疼。 不过汉中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罗宪傅佥再加上一个军司马马田,率军攻下了安桥木兰塞,切断了上庸魏军的退路,最后成功逼降上庸。 至此,上庸、南阳、襄阳,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足鼎立。 至于汉魏之外的吴国,倒是颇有些热闹。 鲁王傅是仪,上书大肆称颂鲁王孙霸“兼资文武”,认为鲁王留在建业,那就是浪费才能,应该外出镇守一方。 上书之后,消息如石沉大海。 是仪没有气馁,又再一次上书,孙权依旧没有回应。 若是换成他人,差不多应该明白孙权的意思了。 但是是仪是什么人? 当年吕壹诬告江夏太守刁嘉“谤讪国政”,孙权询问百官无有听闻,百官因畏惧吕壹而说有,唯独是仪说没有听说过。 在孙权多番严厉质问下,众臣皆大气都不敢出,唯独是仪仍然如实说没有,没有丝毫动摇。 可见此人的刚正不阿。 两次不听? 没关系,才两次而已,我会继续上书,一直上到你听为止。 连接上了三四次,搞得孙权烦不胜烦,最后只能说我考虑考虑。 这本是孙权的敷衍之词,孰料到这话一传出来,不少人心里顿时就活跃开来。 原本太子与鲁王同宫而居,无上下尊卑之分,从一开始就让不少朝臣心里在嘀咕不已。 只不过鲁王新立不久,不少人正在观望,不知道陛下只是让鲁王暂居宫内,还是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故而不好多说什么,也免得平白得罪了鲁王。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鲁王傅。 鲁王傅屡次三番上书,终于让陛下松了口风。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特别是支持太子的那些大臣,诸如太常顾谭、太子太傅吾粲等人,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书: “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生,觊觎之望绝。昔贾谊陈治安之计,论诸侯之势,以为势重,虽亲必有逆节之累,势轻,虽疏必有保全之祚……” 话里话外,就是提醒孙权,如果对鲁王宠信太过或者权力过重,让他滋生不应该有的野心,反而是害了他。 还不如降低他的地位,让他明白嫡庶之端,尊卑之礼,断绝他的“觊觎之望”,这才是保全他的方法。 (鲁王孙霸表示日了狗。) 如果群臣上谏,还只是让孙权烦不胜烦。 那么陆逊的上书,就如同在烧得冒烟的油锅里溅进了水滴。 “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当孙权看到陆逊的上书,气得他猛地往地上一砸: “他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似乎骂了这么一句,仍是不解恨,孙权站起来,狠狠地把地上的疏章一踢。 “呼哧呼哧!”
孙权气喘如牛,咬牙骂道: “朕想要做的事,你要阻止,朕不想做的事,你非要逼着朕去做,对吧?”
思及太子一事,本是随口问之,没想到他居然一口咬定就要立子孝(即孙和)。 行,我知道你跟子高(即孙登)亲近,想遵循他的遗愿,我没意见。 可是立了太子之后,你也居然要领人叩阙,要我立后,甚至还要指定立太子之母。 好,这个我也答应你。 可是朕想要派人出海,你为什么又要反对? 现在朕不过是对子威(孙霸)宠爱了些,你居然也有意见? 怎么? 朕把国家托付给你,你还不满足? 朕的私事,家事,后宫,子嗣,你还想要让朕都听你的? 诸葛亮好歹是刘阿斗的相父,这才也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有这般念想? 就算不计较君臣身份,你也是朕的侄女婿! 朕是你的长辈! 这些日子以来,动不动就发怒的孙权,越想越恼火,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 他又抬脚,狠狠地踩到地上。 “咯嚓!”
竹简被生生踩断了好几根。 孙权脚下仍是用力地碾着。 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若是自己就这么把大吴交到太子手中,太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孙权沉吟着,眼中闪着阴冷的光芒。 “陛下?”
正在沉思的孙权抬头:“何事?”
“鲁太傅请求觐见。”
听到这个名字,孙权脸上不禁就是露出厌烦之色: “不见!就说朕乏了,谁也不见!”
一甩袖子,就欲转身,感觉到脚下的异样,想了想,孙权还是弯下腰,把已经几乎成散片的竹简捡了起来。 谁料到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宫人从一开始就被孙权赶出去了,他只能是自己扶着案几,顺势坐了下来,用力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感觉轻松了一些。 “啪!”
把手上竹简用力按到案几上,没有松开,青筋暴起。 那股熟悉紧迫感再一次浮上心头,甚至让孙权再次焦躁不已。 “不行,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孙权喃喃自语,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 “孙权这是想要做什么?”
从吴国传回长安的消息,基本都要滞后一个月至一个半月。 原本连吴国众臣都不敢肯定,孙权让孙霸居宫中,与太子同制,究竟是权宜,还是长久。 长安这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除了冯某人。 但冯某人不说。 而且临近年底了,他也很忙。 特别幽州失利,还有大汉夺取上庸,不少事情都需要他亲自拍板。 这吴国夺嫡的好戏,才刚刚露出苗头,还没到他安排的棋子上台的时候。 直到糜十一郎第二封信的到来。 原本答应了立后的孙权,也不知为什么,似乎改变了主意,对立后一事,变得含糊其辞起来。 “后宫无主,嫔妃无序;诸子并立,尊卑不分。”
张小四拿着糜十一郎的来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脸上露出惊叹之色: “这孙权究竟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
冯大司马整个人缩在摇摇椅里,没有一点仪态,懒洋洋地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些日子以来,忙着这一年的收尾工作。 直到府署都封印,官员都休沐放假了,这才算是轻松了下来。 冬日好啊,壁炉烧得旺旺的,暖和得让人直想打瞌睡。 “什么?”
右夫人抬头看向昏昏欲睡的冯大司马,“我怎么听阿郎这口气,似是早就料到孙权的想法一般?”
“不过是欲重新平衡各方势力而已。”
冯大司马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料不到的。”
“故意让孙霸和太子孙和并立,就是要给他的朝臣们一个信号:孙霸虽然现在不是太子,但孙和未必永远是太子。”
“他这是故意引诱朝臣们站队,当然啦,也有可能是在考验朝臣们的忠心?”
毕竟大吴的皇帝还是朕,你们这么着急地站队,是不是忘记了朕才是一国之君? 还是想觉得朕命不久矣? 亦或者想让朕早点驾崩? 事实上,右夫人对孙权近来的做法,心里也是有这种感觉。 但这种感觉,委实太过荒谬,甚至让她有些不自信。 “图个什么?”
拿两个儿子作饵,钓满朝文武? “不是说了吗?为了平衡吴国的各方势力,说得准确一些,是为了重新洗牌。”
“洗牌?”
斗地主时被左夫人联合阿梅斗出心理阴影的右夫人,听懂了这个词。 “倒也贴切。”
右夫人皱眉,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这样做,值得么?”
“当然值得。”
冯大司马又打了一个呵欠,“对于整个吴国来说,有什么不值得的?”
“两个儿子在这一场夺嫡的过程中,会想尽办法拉拢臣子,而臣子也可以选择他们心中的明主。”
“不管是哪一方胜出,最后都会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那么等孙权死后,新皇登基,朝堂自然就能平稳过渡。”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一笑: “就算是双方没有一个胜利者,那也不打紧,反正他的儿子多嘛,再选一个就好了。”
“但孙权同样可以达成原本的目的,那就是借这场夺嫡之争,该打压的打压,该清洗的清洗,平衡好各方势力,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后世都说孙权晚年昏昧糊涂。 但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这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帝王心术。 至于吴国会不会因此元气大伤,那根本就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后人坐稳帝位。 如果后人坐不稳这个帝位,甚至做不成这个吴国的皇帝。 那这个不伤元气的吴国,跟我们孙氏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能继续坐稳这个帝位,那就算是伤些元气,也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家国天下,家在国之前,就算孙权称了帝,格局仍是不够,差得有点多。 所以他最后玩脱了。 同时这也说明,此时的孙权,已经没了心气,只顾着自己家里那三瓜两枣,怕是已经失去了争天下的雄心。 “总觉得有些不可想像。”
右夫人摇了摇头,面色有些难看。 她自然知道政治斗争之惨烈,作出这等举动,仍是让她觉得心胸气量过于狭隘,有失天子身份。 “万一阿郎想错了呢?”
“错不了。”
冯大司马难得一次在这等事情占有了上风,得意道,“孙权下一步,多半是默认二子相争。”
“然后,”他伸出手掌,向下一斩,“你信不不信,他借机要收拾的,第一个就是陆逊。”
“为何?”
“因为陆逊代表着江东世家,”冯大司马再次嘿嘿冷笑,“吴国无论朝野,各方势力都已经失衡了,孙权再不收拾,他自己恐怕都要睡不着觉。”
“毕竟孙权肯定做不到像咱们陛下那般宽容仁厚,对吧?”
“去!”
右夫人打了一下冯大司马,怀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你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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