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上来说,建业作为一个国家的都城,是不合格的。
或者说,是比较寒酸的。 因为它从孙权称帝到现在,一直沿用的,都是原来的旧城墙。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得残旧破败。 建业的皇宫好歹也是在原来的旧将军府舍扩建而成。 木材石料是拆了武昌那边的王宫,利用水路运到建业二次利用。 而建业城墙则不然——当然,要说它没有扩建过嘛,那也不对。 但扩建的部分,并不是建起新的城墙,而仅仅是用篱笆围起来,权当城墙了。 所以看一个人在建业城的地位高不高,只要看他住在哪里就差不多了。 住在新划分出来的城区部分,与篱笆为伴。 不用说,不是底层庶民就是卒家子的亲眷。 而再往里面,居住在原旧城边上的,则是有些家底的人家。 最里面靠近皇宫那几条街,基本就是达官贵人的府邸。 越靠近皇宫,越是身居高位。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比如在苑路某条闾巷里的某个人家,虽说看起来门庭高大,但细看之,却是完全没有高户人家奴仆进出忙碌,人声沸然的情况。 更别说什么宾客如流,车马如龙了。 门前无人行走,大门小门皆是紧闭,显得颇为冷寂。 日头还没有过中天,斜斜的阳光照下来,光暗交错的地方,可以看到灰尘在安静地飞舞。 府门口的门柱有不少地方的漆面已经剥落了,在光照下,显得有些斑驳不堪。 “叮叮当当……” 远处响起了一阵马铃声。 一辆马车从闾巷远处渐渐行驶过来。 马铃声正是从拉车的马匹脖子上铃铛发出来的。 马车的外壁,并没有雕刻着繁复花纹之类,但在日光的照耀下,隐隐反射的暗红色,却是在彰显着打造马车的木料非是凡品。 更别说这里是建业,这里是江东。 江南之地本就缺乏马匹,随着三国鼎立日久,北方的魏国严禁战马流入南方。 吴国的马匹就越发地匮乏起来。 更别说这几年来,连魏国自己都开始缺马。 虽说现在有季汉给吴国供应战马,但那是军用。 可不是民用。 江东的民间,现在流行的是牛车。 建业城里的达官贵人,或许愿意出高价从汉国那里买一匹两匹三四匹好马来炫耀。 但绝不可能会拿这些精贵的马匹来拉车。 能坐这等马车的人,多是手眼通天视钱财如粪土的人物。 所以这户落魄人家的大门前,忽然来了这么一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马车,某些门缝里透出来的惊讶乃至惊骇的目光,也就不奇怪了。 更别说这辆马车的后面,还跟着几辆载着礼物的马车。 那毫无遮盖成捆的蜀锦、毛料,用粗麻布分隔开的精美酒坛,还有极具大汉红糖包装特色的油纸包,不知名但一看就知道装着好东西的木盒子…… 每一车都是满满当当,不留一点余地。 这一片虽说不算是顶尖权贵人家聚居之地,但能在这里置办地产的,至少也是大吴有头有脸的人家。 但这几车礼物一摆出来,却是已经达到能让这些人家感到眼红的地步。 “郎君,到了。”在偷窥者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车夫把车马稳稳当当地停在最不可能的这户人家前面。 然后对着车内恭敬地喊了一声。 马车车门被打开,下来了一位身着锦袍的郎君。 然后,不知是哪家正在偷偷观察的娘子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声。 无他,这位郎君委实是太过吸人眼球。 不但容貌俊美无比,而且在一身得体锦袍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雍容华贵。 他不是二十来岁,锐气尽现的年青人,而是已经有了成熟阅历,懂得收敛却又无法遮掩该死魅力的小叔叔。 处于年青与中年之间,正值春秋最鼎盛的小叔叔。 徐步而行,沉静而从容地走向侧门的时间里,不少门缝里又多了不少女子的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这边。 方才举手欲叩门,侧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很明显,自家门前这等仗势,让这户人家的门房根本坐不住。 直到对方伸手欲敲门的那一刻之前,他都不敢相信,对方是真的来找自己主家。 “敢问这位郎君,你找哪位?”
“烦请通报,同宗晚辈糜照,前来拜访糜将军。”
糜照说着,递上了一张拜帖。 门房一听对方自报家门,明显地就是一愣。 但见他迟疑了一会,这才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拜帖,仿佛直到这一刻,他仍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请,请郎君,等,等一会。”
门房有些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然后立刻转身飞奔向里面跑去。 不一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不顾仪态地奔跑出来,人未至,声先到: “贤侄,可是贤侄当面?”
糜照看着这位才五十来岁,就已是显得老态龙钟的族叔,饶是他心志坚定,仍是不禁有些感慨。 “侄儿照,见过族叔。”
老者快步走到糜照跟前,似乎忽又想起了什么,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掩面道: “贤侄何来?吾等一家,无颜再见你们这一脉。若是你是欲前来问罪,但请开口尽骂便是,吾绝不会还一语。”
糜照闻言,脸展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族叔何言?从祖(即糜芳)之事,吾身为后人,何敢轻言?此番照前来,乃是奉大人之命,前来探望族叔。”
此时糜芳已是死去多年,眼前这位老者,正是糜芳的儿子。 同时也是糜照之父糜威的堂兄弟。 老者听到糜照这番话,这才有些犹豫地转过脸来,将信将疑地看向糜照: “此话当真?你的父亲,难道没有怨恨过我们一家?”
糜照摇头: “大人说了,父辈恩怨,身为后人,不敢置喙。”
老者闻言,不禁仰天长长叹息: “老夫生前能听到这句话,亦欲惭恨至死是也!”
对于父亲糜芳的作为,老者身为人子,自然没有资格多说。 但对于受害者,糜家的另一脉来说,怎么责怪自己的大人都不过份。 因为正是糜芳的作为,导致了糜竺的羞愧惭恨病死。 糜照听到这个话,神情不变,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一丝改变: “照与叔父数十年未见,如今照不远千里前来,难道叔父要拒侄于府外,不愿请照入府一叙?”
老者一听,连忙一拍额头,歉然道: “失礼失礼了!唉,这些年来,府上从未来过客人,连待客之道都忘记了,贤侄勿怪,请,快快请!”
“谢过叔父,这是侄儿的一点薄礼,还请叔父笑纳。”
老者从糜照手里接过礼单,仅仅是扫了最上面几行,脸色就顿时大变。 手上如同帕金森综合征一般,不受控制地猛烈抖动起来。 然后又如同拿着一团火炭一般,下意识地就要递回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这个,不行,太多了,太贵重了,我们糜家,承受不起……” 糜照似乎早就料到对方的反应一般,他伸手挡住: “叔父,这是侄儿的见面礼,一笔写不出两个糜字,叔父何以如此见外?”
老者推却不过,目光忍不住地看向府外,当他眼中映出那满载的马车时,呼吸顿时是顿了一下。 毕竟财帛动人心啊! 就算是大人在世时,亦常受人歧视,无人愿意与之来往。 待大人去世后,糜家就更是无人理会,大有日渐没落之势。 若非名头上还有陛下亲赐的将军名号,能领点俸禄过日子,恐怕这府邸,都要卖了出去。 如今久困之下,乍看到连大户人家都眼红的礼物,又如何不能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不过糜家当年好歹也是僮客万人,资产巨亿,老者年少时,也是亲身经历过,甚至亲自享受过。 所以他很快从震撼中恢复过来,有些感慨地长吐出一口气,勉强对糜照笑笑: “礼重如山,让吾心神不能安,惭愧,惭愧!贤侄请,里面请。”
“叔父先请。”
门外的礼物,自会有下人搬运入府,两人一齐向着里头走去,犹能听到些许话语。 “贤侄在汉国可曾入仕?”
“回叔父,照得大司马举荐,现出任‘吴国转运曹兼荆州关税都’,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就出使吴国了。”
“只是公事繁忙,需得往返于建业与南郡之间,不得闲暇,近日公事稍少,这才得空前来探视,还望叔父莫怪照来迟。”
远远就看到老者连连摆手: “不怪不怪,怎么会怪,先公后私,贤侄可谓是临官忘家矣!”
然后又听得他又问道: “只是这个什么‘转运曹兼荆州关税都’,是个什么官职,怎么吾从未听说过?”
“哦,也不是什么高位,就是监察大汉运往吴国的各类物资,审核各家商队有无违规之类……” 至于荆州关税都,自然是负责审查荆州各地关卡的税收——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吴国外债抵押。 不过这个就不好详细说了,免得刺激到江东某些人。 但饶是如此,老者的身子亦是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看向糜照: “贤侄的意思是说,贤侄掌管从大汉运到大吴的货物?”
糜照咳了一下: “只是监察,审核一下啥的,当然,叔父说掌管,其实也算是掌管一部分吧。”
老者闻言,脸皮就是猛地一抽搐! 方才看到门外那成山般的财物,他还只是失神了一下。 但此时听到糜照的官职所辖,他现在真的想…… 入某人的阿母咧!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 想当年,伯父(即糜竺)和大人投全部身家以资刘备。 若是大人在荆州时没有降了吴人,凭糜家在大汉的身份,现在我们一家,又岂会比贤侄一家差得了多少? 而残酷的现实是,伯父一脉得到泼天似的丰厚回报,而自己这一脉……唉! 一念至此,老者心里顿时就是犹如刀绞! 这人世间少见的大富贵,竟是如此就这么没了啊! 只恨得他狠狠地跺脚,恨不得就要捶胸。 “叔父?”
糜照看到老者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呆滞,如同魔怔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地担心地问了一声。 被拉回现实的老者有些慌张回道: “哦,哦,无事,无事,吾只是想到了一事。”
“叔父没事就好。”
在重新迈开腿的时候,老者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然后问道: “贤侄,吾早年曾听到传闻,说你与那冯,冯大司马不和,甚至还有人说你被逼得遁走南中。”
“这些年来,冯大司马在汉国越发势大,无人能比,而你却是再无消息传出,我还道……” 糜照微微一笑: “叔父,此定是不怀好心者所传的流言,照现在兴汉会排序十一位,有幸能喊大司马一声兄长。”
兴汉会排序十一位? 还能喊冯大司马一声兄长? 老者脸皮再一抽。 怪不得了! 怪不得能如此大手笔。 若是,若是,自己一家现在也在大汉,说不得,嗯,自己的儿子也能跟着贤侄喊冯大司马一声兄长吧? 老者的肠子已经痛得发青了。 两人渐行渐远,话语渐渐不可闻。 待糜照再次出得府来,已是日头偏西。 而且是府上主要男丁皆亲自送出府来。 可想而知,这一次拜访,他受到了多热情的款待。 待双方道别后,一直守在府外的车夫这才迎上来: “郎君?”
“嗯,回去吧。”
糜照微微一颔首,再次对着仍是站在府门口的糜氏一家点头示意,这才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转动,开始向着闾巷外面行驶而去。 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馆舍,与糜照同姓的车夫,这才忍不住地向下车的糜照问了一句: “郎君,那户人家把老祖害成那样,为何郎君还要上门去拜访,而且还给了他们那般重礼?”
糜照看向有些愤然不平的车夫,缓缓一笑: “正是因为他们一家害得大父那般,所以我才给他们送了重礼啊!”
车夫不明所以:“啊?这又是为何?是个什么道理?”
糜照举步向馆舍里面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说着,他停下脚步,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稚子抱金,招摇过市,你会更明白一些。”
言毕,他继续向里面走去。 我与他们是本家,顾念旧情,看不得他们一家落魄,所以给他们接济那么些东西。 至于他们有没有能力守住那些东西,甚至会因为那些东西受到什么样的遭遇,关我什么事? 我又不是吴国人。 “啊!”
把马车交给奴仆的车夫很快跟了上来,面有喜色地说道: “郎君,我明白了,你这是……” “帮他们。”
“对对对,就是在帮他们。”
进入院子之后,糜照这才继续说道: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意思。”
他抬头,缓缓地望向西北边: “立信。”
“立信?”
“对,立大汉之信。若是大汉连叛人都能这样优待,更何况降人,你说对吧?”
“降人?”
车夫越发糊涂了。 糜照古怪一笑:“王师到来之时,自然就会有降人了。”
“立信越多,越重,越大,降人自然就会越多。”
“用兄长的话来说,就是统战。”
车夫越发摸不着头脑: “冯大司马那般神仙人物,说的话果然不是小人所能明白的。”
这时,有下人过来禀报: “郎君,校事府吕中书前来拜访。”
糜照顿时哈哈大笑,对着车夫说道: “瞧瞧,又有一个具有统战价值的人来了。”
然后对下人说道: “带吕中书去前厅,跟他说,我更衣完毕,就立刻去见他。”
待换完衣物的糜照刚迈步进入前厅,吕壹就立刻起身迎接上来。 糜照见此,连忙堆起笑容说歉然道: “哎呀,吕中书,某昨日这才从南郡回到建业,今日又去探视亲友了,没来得及上府拜访吕中书,罪过,罪过啊!”
“什么罪过,无罪,某上门来,是为了向糜郎君道谢的!”
吕壹快走两步上前,热情地把住糜郎君的手臂。 由不得他不热情,毕竟眼前这位糜郎君,可是冯大司马特意派过,调配大汉与大吴之间的易市物资的。 这可是关系到校事府进项的人物。 更别说,糜郎君前些时日,还帮了他一个大忙,一个大大的忙。 “糜郎君,”吕壹紧挨着糜照坐下,看了一眼外面,确定无人之后,这才压低声音,有些兴奋地说道: “糜郎君在南郡那边,可曾听说了?陛下果然给四皇子封了王!”
说着,他伸出大拇指,面带感激地说道: “多亏了糜郎君教我这一步啊!”
糜郎君连忙摆手,“此非我之功,乃是大司马所教。”
“对对对,大司马之谋,鬼神莫测!”
吕壹连忙附和,语气中竟是不知不觉带了一丝敬畏之意: “大司马远在长安,不但先前能助我等在陛下面前揭露陆逊之害。”
“而且现在还能帮校事府谋算重新起势,壹深为佩服,某以为,大司马实乃天人是也!”
深谋远虑,大司马果然深谋远虑! 然后他看了一眼糜照,又补充道: “当然,糜郎君居中协调,某亦感激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