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醒醒，贵妃娘娘这回和上官夫人说好了，咱们还要等着去秦公府赴宴呢。”
封琰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高昇担忧的脸。
“您莫不是病了，平日里就算在王府也未见得睡得这样沉。”高昇说着说着,蓦然警惕起来,压低了声音道，“莫不是咱们歇脚的这茶肆里有人下药？”
“……”封琰一怔,道，“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同夏——”
他愣了愣，震惊地看向自己完好的右手。
此时此刻，他的掌心里并没有那年灵州城为夏洛荻挡箭时留下的疤痕。
怎么回事？
这莫不是十年前？
眼见得封琰神色有异，高昇有些慌了：“您怎么这么说话,是不是五殿下他们还不肯放过您,出了京还派人在沿途下毒？要不然咱们绕路去东海郡，那秦姝的春日宴下次再……”
封琰正迷惑为何掐自己不疼时,就被“秦姝”两个字抓住了注意力。
“秦姝？”
高昇道：“对啊,咱们此行来,就是为了赴秦姝的宴。虽然折了上官夫人的面子,但好歹以王爷的安危为重,稍后老奴自去秦公府上代殿下致歉便是……”
“不必。”
掐了自己不疼，那大约是在梦里了,也不知几时醒。
封琰冷静下来后,回忆了片刻,陡然想起,这正是崔贵妃当年试图让他去凑秦家那秦姝的热闹。
也即是说,自己本是来见十六岁的夏洛荻的。
“我们此番见的秦姝……”封琰捋了一下言语，道，“是秦不言还是秦不语？”
高昇震惊不已，继而突然亢奋：“谁？殿下说的莫不是那二秦姝的闺名！”
封琰：“……也不是，熟人告诉我的。”
高昇：“哪个熟人，老奴可未见过殿下身边有这样有良心的友人。”
“一个姓夏的，你还不认识。”
高昇感慨不已：“这么多年老奴头一次从殿下口里听到女子的闺名，看来秦姝就是秦姝，到底是只有这等闻名天下的佳人才能得殿下青眼……”
“行了，到底是大秦姝还是小秦姝？”
“听说那小秦姝近来抱恙，今日主持春日宴的是大秦姝，至于是不是叫您刚才说的那闺名，这老奴还没打听到。”
哦，果然是夏洛荻。
封琰一碗凉茶饮尽，肺腑里却还是烫的，让人牵过玄驹，道，“走吧，别让她久等。”
……
“越王殿下到——”
远处的天地、稍近些的洛郡长街、包括来往的宾客面容皆是一片朦胧，只有眼前的秦府分外清晰。
一念间就到了秦府前，果然是梦。
也不晓得，梦里十五六岁的夏洛荻，是他臆想中的样子，还是真实的模样。
封琰也没有刻意要弄醒自己的意思，他如今只好奇这梦里能不能见到夏洛荻——毕竟自己当年第一次见“秦姝”时，给她留下的印象好似不太好。
“宴会已开，不知秦小姐何时现身呐？”
所谓春日宴，就是秦姝一人的相亲宴，在座的多是慕名远道而来的王孙，一个个敷粉带香，衣袂飘飘，尽显魏国此时靡丽的风尚。
焦躁的等待中，秦府花园中的屏风后缓缓走来一个纤细的人影。
她臂弯里斜搭着一把扇子，走动时姿态端丽，连步摇荡起的弧度都带着一抹柔婉。
……这位秦姝太陌生了，哪像在文渊阁骂街时那张狂的四方步。
封琰一时也不知是自己的记忆回涌，还是这梦中奇境确有其事，若然这的确是夏洛荻原本的模样，那她得吃了多少苦，才一点点磨去这千娇百宠的少女姿态。
“秦小姐。”有人激动得脸上的粉都掉了几块，“本侯听闻秦小姐愿设宴，特地捕来一头稀罕的白鹿献上，听闻食此白鹿之血能永葆青春。”
秦府的人还没说话，其他宾客便嗤笑道：“侯爷，你岂不知秦小姐不沾荤腥，你拿此血物来岂不是煞风景。”
那地方侯登时脸色紫涨，或许是感到大失颜面，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屏风里的秦姝终于开口：
“我闻白鹿在百姓口中被传为神佛转世，不敢冒犯，还请代我放归山林，以纳吉祥。”
她声音清越，如云泽雾雨，宾客无不沉醉，唯有封琰一听便皱起眉头。
秦姝“不沾荤腥”，可夏洛荻却是不挑的，甚至尤爱夜市摊子，大约是大理寺公务忙完后天色已暗，只有夜市才能慰劳慰劳她的五脏庙。
封琰的来时还灼烈的心一点点淡了下来。
随着秦不言开口，这春日宴的气氛登时热闹了起来。
“听闻秦小姐文采不凡，前回雪梅宴，诗文作对，竟无一人能得青眼。今日在下可是苦读了一冬，这才敢来拜见，还请秦小姐出题。”
秦不言在屏风后轻声道：“昨日听墙外有东海郡受灾黎民饥寒之声，此时此刻却与诸位共享春日韶光，心中有所不忍，以‘山河’为志，‘佳人’为题，我出上句‘愿得一人许一生’，请诸位接续下句。”
四下宾客皆抡笔苦思，唯有封琰对着一张白纸，沉默不语。
“王爷，可要老奴代笔？”高昇悄声道，“老奴是闽郡出身，多少有几两吟风弄月的笔墨。”
封琰倒没听说过高昇还有这才艺，索然道：“这些土鸡瓦犬，考状元都没这般勤奋，他们老子见了只怕都能哭出来，我凑什么热闹。”
“别呀，老奴见那秦姝身边的侍女们频频看您，可见是有意的，此时可是见秦姝的大好机会啊。”
容貌美丑，封琰并不是很在乎，但他很清楚，此时屏风后的那个秦姝，不是夏洛荻。
是只有经历过乱世，眼前的秦姝才会成为她。
可知道了她的身世，又怎能忍心让她再渡过一次乱世。
纠葛中，封琰拿起笔墨，随手写了一行字，便提起手边的温酒离席。
“我去醒酒。”
“可您还没喝醉吶。”
“灌醉了，自然就醒了。”
秦府，洛郡城，急景轮换，张弛之间，封琰来到了一处洛郡外的江边。
温酒已冷，封琰也差不多感到自己有了“苏醒”的征兆，但一串怪声却暂且留住了他。
“休走！便是你祖父是秦公又如何，本侯倒要看看你这引得燕国不惜放言挥师南下的美貌是如何惊绝世人！”
……这梦还挺像他钻研过的话本的。
纵然是梦、纵然是二分之一个夏洛荻，封琰也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拨开江岸高高的荻花丛，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一个纤细的人影从荻花丛外猛然撞进了他怀里。
白絮如雪纷飞，少女抬起惊惶的眼，短暂的视线探询后，她开口求助。
“壮士，可否助我躲藏片刻，有登徒子在追我。”
封琰没有松开手，神色淡漠道：“你叫我什么？”
秦不言道：“……阁下不喜欢‘壮士’这个称呼，我可以换一个。”
封琰：“比如说？”
秦不言：“比如你若救我这次，就是我的恩公了。”
还是那么一双墨玉眼，还没有被岁月盤刻出深沉的印记，甚至在那转瞬即逝的试探目光时，她还带着一抹少女独有的狡黠——救命啊，求求啦。
老夜猫子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大约会冲出去背他祖宗十八代的累累罪行吧。
“啧。”
封琰也不急着醒，放开她，将酒壶搭在肩上，拨开荻花丛迎向这位秦姝后面的追兵。
“重新想，想到我满意为止。”
然后，他让这些梦里也追着秦姝不放的魑魅魍魉知道什么叫“吾好梦中打人”。
不到片刻，半壶冷酒只剩个沾着血点的壶把，封琰回过头来，荻花丛里传出秦不言的声音。
“公子可是在宴上只写了‘白首方悔读书迟’的那位？”
愿得一人许一生，白首方悔读书迟。
也难怪让秦不言印象深刻，估计当年他留下的这句，夏洛荻也记忆犹新。
所以夏洛荻果真勤勤恳恳读书，兢兢业业当官，再也没提什么风花雪月的事。
人道是一语成谶，这得怪他。
封琰沉默了一阵，这时江风袭来，他酒意上涌，道：“随手写的，当不得真。”
“那你如今可有真正的下句了？”
封琰睁开眼睛，他伸出手，从荻花丛中抓出一个人影。
“我刚找到昨日那江上浮尸案的线索，正忙着呢，醒酒了就继续睡你的去。”夏洛荻不满地说道。
“是‘卿与山河两不负’。”
夏洛荻偏着头，微微张开口，愣了好一阵，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想说给你听罢了。”封琰把人搂进怀里，缓缓说道，“我突然想到，你吃了很多苦才见到我，是不是不值。”
“世上有的是尝尽苦楚也难挽天人两隔的人，若吃点苦就能见到想见的人，已算是得命数偏爱了。”夏洛荻墨玉似的眸子看向他，“你怎么怪怪的？”
“做了个短梦。”封琰转而道，“这桩案子破了，下个地方想去哪儿？”
“往西走吧，太阳看腻了，看月亮。”说着，夏洛荻又于心不忍，“咱们跑这么远，长安那边该不会生气吧。”
“没事，我哥脾气好。”
“该不会派大军追上来抓我们吧？”
“没事，我马快，我哥追不上。”
“……你这样迫害你哥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他若觉得冤，敲登闻鼓时你偏着我判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