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几个都很少说话,没有了往日的打闹,许文秀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便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大堂姐郁闷地道:“以后,我们就不能常聚在一起了。”
我忙问道:“为啥?”
二堂姐解释道:“是这样的,第一个原因是,大姐、周熙良、李大壮他们三人要从这学校毕业了,而且李大壮不再上学了,要去一家药铺做学徒。第二个原因是,赵铭成的父亲在上海开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他们一家人都要搬迁到上海了。”
李二壮听后,忙拉着李大壮问道:“哥哥,你不读中学了?”
李大壮闷闷地道:“中学不仅要收学费,而且现在,父亲的工厂又经常歇工,母亲的生意又不好。”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这时,周熙良首先打破了沉默,提议道:“要不,我们明天先去照个合影吧!”
大家一听,便点头答应了。那张我们八个人的合影照,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虽然它已经发黄模糊不清了,但是,我每次端详它时,便会想起我们去吃西餐的情景,以及李二壮吃西餐时的滑稽相。每次回想起来,又好像回到了那一刻,又仿佛听到了大家愉快欢乐的笑声。我每天活动的轨迹,就是从家到学校里,再从学校回到家里。然而,就像平静的水面上,总会掀起惊天巨浪一样,生活也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我习以为常的世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年幼的我一时竟无所适从。学堂里,我们熟悉的礼教和课目被大幅度改动,原本我所熟知的那一切,已经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那一切,都不再存在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天,我们正在教室上课,忽然接到通知:要求全体学生到礼堂集合。我们便迅速地赶到礼堂,只见学堂的领导们已经站在了主.席台上,在听完他们一番激动的讲话后,同学们便在教员的带领下冲到万岁牌前,把万岁牌击得粉碎,然后大家又一窝蜂地来到院内,降下那面在学堂上空飘荡多年的青龙旗,并把它扯成碎布条,又重新升起一面更宽大的五色旗。最后同学们又排好队形,来到各班的教员面前,乖乖地让手执大剪刀的教员把小辫子“咔嚓”一声剪掉,只见同学们摸着那短短的头发,互相观望着,那表情真是千奇百怪。我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竟有点不知所措。走在放学的路上,举目望去,不仅我的小辫子没有了,许多男人们脑后的那根大辫子也不见了。并且,街上随处可见士兵、警察和青年学生,手持剪刀,拦住那些尚未剪掉辫子的人,然后强行剪掉,而那些被强行剪掉辫子的人,则怀抱辫子蹲在地上伤心悲泣,最后,只好用手捂着短发匆忙离去。我们家的阿旺也是非常留恋他的辫子,他的辫子被剪掉后,竟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人样,一连几天都不愿出门。回到家里时,我原来热闹嘈杂的家,现在只剩阿旺、吴妈、阿翠三个仆人了,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敏感的我,对周围的大变化,时常会感到惊恐,幸好每天都有许文秀和李二壮的陪伴,我才很快地从惶恐中挣脱出来。我们三个人小学毕业后,都顺利地升入了中学,并且又在同一个学堂,虽然不再是同一个班级。冬去春来,时光飞逝。正在读大学的大堂姐在亲戚的撮合下,与一位官宦子弟订了婚,并且很快地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眼看着婚期将至,家里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着陪嫁的物品。一个休息日,我正在前院教刚入学的小妹识字,只见二伯母、大堂姐和母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从后院走出来,小妹忙跑过去问道:“母亲,你们要逛街吗?”
母亲笑道:“去街上给你大姐选些衣料。”
小妹一听,便闹着同去,母亲又道:“宏儿,你也去吧,正好帮着拿些物品。”
我便答应了,大堂姐牵着小妹的手走在前面,二伯母道:“我们直接去瑞蚨祥吧,现在好多铺面的店员稍不如意,便给人脸色看,哪还有一点顾客至上的道理。”
母亲道:“老话讲,足食知礼仪,足衣知荣辱,那些店员自己的温饱尚不能解决,怎还指望他们能周到待客。”
我们来到大街上,喊来了四辆洋车,小妹和母亲合坐在一辆车子走在前面,洋车轻便玲珑,在人群中灵活地穿行着,我们坐在车上,尽情浏览着街上的风景。只见两边商铺门口,都挂着各色各样的招牌和广告,还有好多是洋文的,街面上跑着的有汽车、洋车、三轮车、独轮车、自行车——,行人有穿西装的、有穿长袍的,有穿短上衣扎着裤角的——,更扎眼的是那些伸着钵,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衣衫的乞讨者。我们一行人在瑞蚨祥店铺门前下了车,没等车夫们开口讨要赏钱,我便除了车钱之外,每个人又多给了几角钱,车夫们再三道谢后,便开心地离去了。店门口的伙计把我们迎接到楼上,楼上的店员忙请我们上坐,并且端上茶来,他陪着我们闲聊了几句后,方才问道:“太太,您想做什么样衣?您想选什么样的料?”
二伯母道:“我们是来选嫁衣的。”
店员听后,忙道了一声喜,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方才喊伙计,只见伙计东搬一块锦缎,西搬一块丝绒,抖擞满一大台面,让我们挑选。我们把这些面料比较过来比较过去,费了不少时间,一旁的伙计只是陪着笑脸,不吭一口大气。我看到有些顾客挑选了多时,却没有购买,又扬长而去,伙计也没有一丝不耐烦,还是笑脸相送。店伙计把我们挑拣的面料仔细包装好后,又把我们送到店外,然后又帮着喊来洋车,直到我们离去方才转回店里。回来时,车子正好经过许文秀家的干果铺,我望见许文秀在铺子里帮忙,便先下了车。许文秀见我到来,便给我盛了碗我喜欢喝的酸梅汤,我尝了一口道:“怎么不是以前的味道了?”
许文秀笑道:“真不愧是吃货,有一点变化就能感觉到了。”
接着,她又正色地道:“我家的酸梅汤在街面上已经够好的啦,还是白糖做的,很多人家都是糖精勾兑的。”
我诧异地问道:“为啥要这样做?”
许文秀叹道:“为了压缩成本呗,贵了卖不掉。”
我又在那里玩了一会儿,方才回家。在我们家里人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婚期很快就来临了。我大堂姐出嫁那一天,我家门口的街道交通断绝了小半日,围观的人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唢呐喇叭吹得震天响。当身穿大红绣裙、头戴凤冠的大堂姐被搀入那顶四周披着绣满了百鸟朝凤的喜轿时,只听到一声响亮的喝声“起轿”,于是仪仗队便在前面鸣着乐器开道,身穿双喜长袍、肩披十字红绸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伴着轿子走在中间,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长长的送亲队伍。除了琳琅满目的木制家具外,还有盛着日用品、四季衣物、金银首饰的十几个大红箱子。就这样,大堂姐在一片鼓乐声中被接走了,从此我也很少再见到她了。时光在日复一日中溜走,我还是每天重复着学校里的单调生活。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忽然听到校园内人声嘈杂,同学们都大呼小叫地朝外跑,我们也坐不住了,也冲出了教室,只见大街上,在一大群举着白色条幅的大学生,他们边走边情绪激昂地高呼着口号。只见那白色条幅上写着“废除二十一条!”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收回山东权利!”
“拒绝在巴黎合约上签字!”
——,我们很好奇地观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老师们过来喊大家都回教室上课,同学们便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三五成群地走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