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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余辜》(七)(1 / 1)

返校后,由来孤独迷茫的生命中竟然没由来的生了暗喜和激情,郁闷的日子也有了轻松坦然之态,深知一切都是杨梅所赐,有些感佩深藏于心。想起她,又无端多了一些魂不守舍的日子,相思的甜或苦,都有急迫想见她的冲动,且与日俱增。还未到周未就迫不及待的问杨为这个周末回去吗?回去的话叫上我,我陪你。他颇有些诧异,说你不是晕车吗?我躲开他的眼睛以免他看出我的慌乱和看穿我的真实,继而急中生智地说:“晕车固然难受,可你和赵贝那点美事儿要是被你妈撞破了,不疯了般打死你才怪,有我这个外人跟着,碍于情面,至少不会揍你太苦。”

他便默不作声了,其实不用我提醒,他眼角也始终挂着一丝隐忧,毕竟他为了所谓的情义,任性的花光了那笔准备供他上大学的血汗钱,对每个农村家庭来说,那可真是一笔巨款,一千多接近两千块,得知数目过后,也的确让人咋舌。我能理直气壮的借此掩盖我的真实意图,只能说,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变得机智,也会撒一些无关痛痒不会被戳破的谎言,只是单纯的想跟喜欢的人见上一面。迫于在校生活的压力,他不得不每星期回家取一些熟菜,以应付捉襟见肘的日子,迫于被他母亲识破的压力,充其量也只能带上我,虽然看似毫无作用毫无意义,但至少有人陪着,随时可以分担一些无形的东西,不至于陷于孤立无援之境,对于身处忐忑与折磨甚至无助之人,也许至关重要。他不愿回去,又不得不回去,想逃避却又无法逃避,这段时间他很矛盾,是另一种抽人真气的魂不守舍,身心疲惫,更是憔悴了许多,只有跟赵贝在一起的短暂甜蜜会带给他一丝抚慰,却也渐渐稀释不了生活中浓浓的苦。他依然要照顾赵贝,既使没有金钱上的资助,也会用可以久放的熟菜和零果接济她一下,赵贝一旦辍学,他的生活和精神都会陷入一团死水,这与他骄傲自负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这个周末无一例外,他又叫上我陪着他,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愁云挂面。我却暗自窃喜,想想又要见到杨梅了,难免心跳加速,无端的兴奋也在血液里沸腾起来,说来愧疚,都没有多余的心思担心他的处境,连晕车的苦楚和徒步的疲累也觉得不算什么了,爱情让人无畏。四小时车程两小时徒步,加上中途周转歇息和耽搁,到他家又近黄昏,晕车比上次好了一大半,徒步也比上次轻松了许多,刚一进他家院门,就听见偏房里杨梅颇有节奏剁猪草的声音,又要见到她了,我的心也跟着怦怦怦跳了起来,连晕车的轻微反胃感和徒步仅有的一点儿疲惫也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却未察觉面前的杨为早已僵在了原地,抬眼一看,他母亲正在灶房外的拐角处拿着几根干竹杆,大概准备去灶房烧火之用,一见杨为回来,便即刻杵在那里,一语不发,威严中有了凶相,眼睛睁得大大的,也渐渐燃起了怒火。我预感不妙,心想完了,果然,他母亲便抬起手中的竹杆指着他骂开了:“你……你个不肖之子,你给老娘还有脸回来?给你准备上大学的钱究竟怎么胡乱给花了?给……给老娘说实话。”

杨为一时语塞,只能咕哝着:“上次不是说了吗?”

毕竟心虚,声音如蚊蝇般不知所云。“你……你给老娘还狡辩,隔壁村读高一柱子妈跟我讲了,说你在学校搞了个相好的,钱都给她花了,那可是全家的血汗钱哪!你个死不作孽的畜生,你这是要把全家往死里整哪,还不如老娘先把你打死了,然后自己喝瓶敌敌畏算了,一了百了,落得个干净,免得被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比死还痛苦,迟早是个死字,不如早死早超生,老娘再去投个好胎。”

说骂间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持一根粗竹杆像只怒极的母老虎快步走过来,不容分说便抡起干竹杆朝杨为劈头盖脸地砸打下来,杨为已彻底蔫了,也不躲避,直愣愣站着任由她砸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一部分他内心长久以来的愧意。她气极时的凶相一时间吓得我也怔在了原地,还未反应过来,杨为头上身上早已挨了无数竹杆,连干竹杆都打破了,直在杨为身上啪啪作响,杨为额头早已绽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像红色的眼泪流向他干瘦而憔悴的脸颊,最后干竹杆重击在他肩上折成了两截,她妈扔掉手中的一截,转身又抄起一根干竹杆打了过来。我一时慌了,心想是真要往死里打呀,她妈那壮实的身形,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想是拦不住了,只有心一横,在杨为面前抬手一挡,啪的一声闷响,右臂便一阵酸麻,无力的垂了下来。这时,杨梅也从偏房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哭着说:“妈!别打了,已成事实了,打还有用么?”

说罢抱着她哥,后背也跟着挨了几竹杆,见杨梅挨打,我一时心急又护着杨梅,自己背后也跟着挨了几竹杆。她却依旧不管,只顾挥舞着竹杆忽乱抽打,并转着圈儿骂骂咧咧,瞅准杨为直管挥打着,弄得我们三个人抱作一团,狼狈不堪。见她没有罢手的意思,杨为突然跪了下来大哭道:“妈!你就打死我吧,是我不孝,是我对不起你们。”

也许是打累了,也许是极怒有了缓和,她才扔掉竹杆,一屁股坐在地上依然直管说骂:“你个挨千刀的讨债鬼,你个不争气的袓老太,我前生只怕是做了狠人欠你的,今生来还来生账来了,你一个穷不拉叽的鬼样儿,不发奋读书,还你妈鬼迷了心窍,谈情说爱不务正业,自己的屁股儿流鲜血只余命半条,还不管不顾给别人医痔疮。把老娘一片苦心当儿戏,把自己前途不作数,高考都落榜了还不汲取教训,鼓弄一出夺精毁神失人魂魄的酸玩意儿,人推着你不走,鬼牵一下你就飞跑,你是诚心要气死老娘怎么的?”

骂罢,便又拿起竹杆在地上直磕,吓得落在猪圈围杆上的几只鸡也惊叫了起来。杨梅用艾叶水洗一下杨为额头上的伤口,再用锅底草灰涂在上面给伤口止血,边弄边扭身问我:“你还好吧?”

我左手扶着依然酸麻还伴有疼痛的右臂,看她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不免悸动一下,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和几粒碎草屑,心疼地说:“我没事儿。”

再看看杨为那张早已失去生气的脸,像被某种东西抽走了精髓,就更深深觉得,单纯肉体之痛就根本算不上痛了。他妈坐在地上依旧喋喋不休地骂,他爸坐在晒场一角的石磙上抽着自卷的土烟,一声不吭,烟雾与他花白的头发纠缠不清。他妈便又转身骂他:“你不是总说你家儿子是个天才吗?杨家要靠这个宝贝儿子翻身,要靠他扬耀门楣,扬眉吐气吗?这究竟扬了什么眉,扬了一身的霉运,吐了哪门子气,活脱脱吐了一个呕气包哦,你现在哑了,不吹嘘了?你倒是放个屁老娘听听哪。”

他爸也不回话,只猛吸了两口土烟,周遭的烟雾便越发浓得散不开了。他妈准是气疯了,弄饭这事儿也懒得搭理,兀自在那里唠叨,自叹自己命苦,进这个家就没过得一天消停日子,受苦受气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哦。不是嘀咕就是唉叹,又没人敢惹劝她,由她自叹自骂。他爸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着土烟,似要抽干无尽的悲,笼罩在周遭的烟雾终是化不开浓浓的苦,杨为更是怂头耷脑,虚脱得像大病初愈似的歪坐在土墙一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杨梅便可怜兮兮地对我说:“任哥,帮我去做饭吧。”

我把干竹杆用斧头砸碎,一下便把灶火生了起来,在她在灶头忙活期间,我便小声问她:“你妈发火的样子太吓人了,有令人发怵的狠劲儿,跟平常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给人陌生感。”

她眉头打着愁结,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天生性格就这样,受人欺负或受骗受委屈了,她都会不依不饶,有欲置人于死地的疯劲儿。我说该不是心理学上的歇斯底里症吧,她说这个我也不懂,她的性格始终处于两个极端,中间没有缓和与过渡,让人后怕。我怔怔看着灶堂跳跃的火苗,才明白了杨梅上周末听我说了事实之后,脸上为何会即刻生了愁云,也明白了杨为长久以来始终挂在眼角的隐忧,不知这一抖落和闹腾,是否会冲洗掉这份忧愁,但至少会稀释掉许多。于杨为而言,或许不是一件坏事,这一天迟来早来总是会来,无法遮掩,迟来还不如早来,长痛不如短痛,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她父母和她哥是全然没有心情吃饭了,杨梅也是神情凄然食欲大减,吃得少之又少,搞得我也不敢多吃,便忽乱吃了点儿。 这注定是个沉闷的冬夜,心情一坏便觉得症候越发的冷了,在床上翻来覆去长久无法入睡,他母亲的狂怒,他父亲的死寂,他妹妹的凄楚,他自己的无力和羞愧,在我脑海如幻灯片切换,是否除了贫困而外,性格的极端和偏执,更能让人坠入痛苦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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