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天气,上半学期学时已经过半,杨为周末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问他怎么老往家跑,周末都没怎么来我们寝室玩儿了咧?他说经济有些入不敷出了,只得经常回家取些熟食顶着,看他气色的确越来越差,比不得开学之初的样子了。他常常感叹过去的三年都极少回家,拜紫嫣所赐,日子过得简直如神仙般舒坦快活。复读的日子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实在有些不好过了,经常见他愁云堆面,长吁短叹了起来。赵贝赵宝跟杨为虽来自两个镇,但居住地也相距不远,杨为属于水月寺镇,赵氏姐弟属于高岚镇,两个镇紧挨着,都是大山耸立,茫然无际,无甚差别。只不过高岚处于喀斯特地貌带,有嶙峋的怪石和突兀叠垒的天然石山石柱,近观时,风景比其它群山美了许多,但也难逃因偏僻导致的贫困之虞。农村信奉多子多福,也不管境况如何,只管一味的生,并且一气呵成,间隔的年龄大多也只有一到两岁,至少都生个四胎五胎的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九胎十胎的也不在少数,越是贫穷,子女越多,越是形成了摆脱不了的恶性循环。因而农村子女命贱,体弱多病者,中途夭折皆为常事,全凭天生体格和免疫力强弱去自生自灭,能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是真正无力而又血淋淋的适者生存法则。赵贝只比赵宝大一岁零几个月,赵贝上高三,赵宝上高二,还有个妹妹在村里上小学,最小的一个弟弟还只有五岁,还未到发蒙上学的年龄,三个读书,一个尚且年幼,还有个年迈的爷爷,而父母全靠种几亩薄田支撑着,其日子之愁苦可想而知,虽拼尽了老命,且负债累累把姐弟俩供到高中也已大半程了,但姐弟随时都有无以为继,被迫辍学的可能,至于考上了大学,还能不能继续去读,都是个天大的问号。难怪赵宝整日里沉默寡言,忧郁如我。赵贝身材娇小,小脸蛋儿极其俊俏,纵使妙龄锦年,言语却也极少,眉眼间总挂着丝丝愁云和淡淡忧伤,让人怜惜,温顺无言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杨为只有个小两岁的妹妹,也被他妈妈轻待早已辍学在家,家境压力就轻松了许多,再说还有一笔早已备好准备他上大学的资费,供他复读一年应该是绰绰有余。复读一开学,他的同桌便变成了赵贝,赵贝刚上高中时,当时杨为的聪慧和始终领跑的成绩闻名全校,低一年级的赵贝当然是充耳即闻,像其它小女孩一样,对成绩佼佼者或多或少也生了一丝崇拜之心。才子落榜,总有巨大的心理落差,会突然打击得一个人魂出七窍,心神皆乱,一开始见他成天萎靡不振的样子,自然生了疼爱怜悯之意,每个女人都有天然的母性特质,赵贝当然也不例外。她总忍不住对他软语安慰,情真意切,看着她满是崇拜满是疼爱的眼神,每个钟情的男人都会无法抗拒,尤其处于低谷正需要安慰的杨为,如沐春风,如浴春水,落榜的巨大打击受到了恰到好处的抚慰,冰凉的心慢慢有了回暖的迹象,久而久之,几乎都快忘了落榜的痛。杨为对于赵贝,当初的一见钟情可能有些夸大其词,甚至有些口是心非的嫌疑,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需要,因为他心里始终住着一个紫嫣。而如果没有赵贝的出现,他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从此就彻底垮了下去也未可知,由衷的感佩可能多于情爱。我们也无需质询对于赵贝是否公平,良好的两情相悦的关系就已足够,还奢求什么呢?两厢情愿也正是相爱的体现。认识不久,在一次野外的独处中,他们便情难自控的好上了,赵贝把十九年的处子之身毫不犹豫的给了他,既使在相互疼爱,更是在相互疗伤,生活太苦了,让人伤痕累累,与心爱之人无所顾忌的情爱,就是最佳也是最直接缓释伤痛的渠道。尤其对于杨为,更是给形将枯萎的生命打了一支强心剂,注入了恢复原貌的鲜活和激情。为此,杨为更是感佩至深,他也深深了解姐弟俩的窘迫,赵贝已然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就应该尽力担起一部分责任和义务,他拿出仅有的一些积蓄,经常给赵贝姐弟俩买饭菜票,还硬塞一些零花钱给赵贝花。起初,赵贝也不大情愿,有些过意不去,说你比我们姐弟强不了多少,都不容易,老接受你的资助也无异于伤口上撒盐,釜底下抽薪,让我们于心何忍?杨为却故做轻松地说:“我比你们强多了,全家就我一个讨债鬼,若没有什么大变故,供我继续上学应该不成问题,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赵贝感激中带着苦笑,由于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轻叹一声,也只得由他了。杨为也深知这是父母仅有的一点儿血汗钱,花得太快,也着实有些心疼,但他又不是那种见死不救无情无义之人。而他那点儿可怜的积蓄,哪经得住三个大活人的开销,只两三月便所剩无几,又几日,便落入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杨为也颇无奈,只好经常回家讨要,既使有时讨要无果,也可弄些可以久放的熟菜和零果之类的,好歹又可以支撑一些时日。如此,对于赵贝,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周末,杨为邀我去他老家玩,陪他回家取一些钱物和熟菜之类的,我当然愿意,放任自流之徒,乐得到处走走逛逛,排遣一些迷茫和空虚感,抵消一些无意义的孤独日子。去他家的确很远,老旧的中型客车像一只受伤怒奔的狮子,在盘山公路上盘旋奔突,纵使老司机车技娴熟,也用了足足四个小时之久才到达所在的乡镇,又从乡镇徒步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方才抵达他家。我属于晕车一族,晕车加徒步,呕吐加劳累,到他家门口已是疲惫不堪,似乎只剩下半条命在喘息。他却揶揄地看着我,皮笑肉不笑,说一个大男人晕什么鸟车,简直是头一遭,闻所未闻,如比来说,你是不是还晕女人?新婚之夜还会晕床?怪不得你感情一片空白,想来倒也干净。我已无力也没有心情回敬他的话,只好由他遭贱。他家是独门独户,深山老林,落叶的杂木兀自挺拔,不落叶的松柏依旧苍翠蔽日。三间矮旧的土瓦房,灶房的墙壁早已被柴烟薰得黢黑幽暗,像弄脏了的墨汁随意涂在上面,斜前方有一间用土砖垒起用茅草搭盖的牛栏,紧挨着是用短截圆松木围垒的四方猪圈,入得晒场,他父亲正在给牛上草料,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是他最忠实的伙伴,也是全家赖以生存的得力帮手,且沉默无言,无怨无悔,吃的是草,翻弄出来的却是金黄金黄的粮食,给贫乏的农村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猪圈里有同样精瘦的两头黑毛猪,由于营养不良,猪脊毛向上撑得老长,大概是见主人在为老黄牛添草料,也哼叫着在猪圈里转着圈儿,向主人讨吃的。他喊了一声爸,他爸扭过头见是他便又扭头过去继续加草料去了,不理他也不说什么。杨为又向他爸介绍我说:“这是我校友。”
他爸扭头看我一眼便又转过身去,我叫了一声叔,他又扭过头看我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生活困顿之人,连寒暄都觉得毫无意义。他爸跟他一样瘦,却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花白头发如理不顺的毛草般干涩凌乱,背明显有些驼了,双手粗糙肮脏,面色黑黄,有斑点暗沉,看起来年岁不大,却有了未老先衰的迹象。灶房顶的烟囱炊烟窜得老高,显然,他母亲正在准备晚餐,偏房里传来剁猪草的声音,应该是他妹妹在为黑毛猪准备青饲料。他正准备走向灶房去喊他母亲,他母亲却兀自走了出来,大概是准备去取柴草,见是他便大声嚷道:“怎么又回了?不是上上个礼拜刚回来拿过钱物么?你究竟是怎么啦?不好好复读,怎么老往家跑?”
见杨为怂着不做声,便又嚷道:“自从复读以后,你就变得有些反常了,给你预备上大学的钱,只两三月就被你花得一干二净,问你,你说复读费钱,这不?几乎每周都回来讨要,你当你这个破败之家是银行?可以随意取了去?早知复读如此费钱,就不该让你去复读,还不如早早回家放牛喂猪落得个自在,长此下去,我们就是拼了两条不值钱的老命也不中用,也堵不住你复读后这个无底的窟窿眼儿。”
他妈还想继续说叨,瞥见了他身后的我便停住了。我终于明白了他回家为什么非得把我拽上,也明白了刚进他家晒场,他爸对他的无视和淡漠,想来他为了赵氏姐弟,已弄得自家也无以为继了,搞得家人早已怨言四起,便拉上我,他母亲就会碍于情面,不会骂他太凶。我看他一眼,此时,他低眉顺目不发一语,像个受训的小学生,眼神里的骄傲跟自负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毕竟他心中有鬼,他重情重义,内心却极其愧对自己的家人。他母亲跟他父亲差不多高,却身强体壮,跟他父亲的精瘦形成鲜明对比,大眼粗眉,皮肤虽一样的粗糙,双眼却炯炯有神,举手投足迅捷有力,且话语活泛果断,一看就是个一家之主的主儿。她对我勉强笑笑,叫我随杨为去正堂坐坐,晚饭马上就好,我说谢谢阿姨,辛苦了,打搅您们了。她说小伙子真乖真懂事,她的笑容也变得自然了许多。“哥!”
他妹妹听到人声,也从偏房里出来了,手上还沾着青草屑。他妹很漂亮,皮肤偏黑却透着健康的红润之姿,身材凹凸有致,因为劳作反而变得更加紧实健美,多情的眸子闪着青春特有的光泽。伸出满是草屑的手本来要跟她哥皮一下,见有陌生人,便又缩了回去,看向我,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惊喜和兴奋,我便慌了一下不敢看她了,她又意味深长的笑笑,说我先喂猪去了,不知是说给他哥听,还是说给我听,没由来的,内心对她便滋生了一种很特别的似曾相识之感。晚餐主食是木甑蒸的玉米饭,穷困之家多食粗粮,很少有吃得了精细之物的口福,顶多在蒸粗粮的甑子底垫些土豆红苕之类的,算是给主食变了个花样。炒了一个时令青菜,一盘土豆丝,一盘豆鼓,一碗泡菜,没有肉,肉猪夏天便变卖了,筹备成了杨为上大学的钱,谁知被他三月内花了个精光。菜肴全是自家地里产的东西,或腐制或腌做,用了不同的制作工艺,改变了原汁原味儿,酸香臭辣甜五味杂陈,却也是换汤不换料罢了。他母亲说穷家小院粗茶淡饭的,别见怪,更别见外,只管吃个饱,免得饿了肚子不划算。我说您客气了,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富家子弟,一样的穷乡僻壤之地,再说,您制作的豆鼓和泡菜比我妈制作的地道多了,也好吃多了。她便又笑了,说你小子真会说话,幸亏你妈不在身边,不然会指着你鼻子骂得你狗血淋头,骂得你转不过弯儿来才罢,说罢又兀自笑了笑。可我总觉得她的笑总是有个机关打不开,似乎被什么东西暗自钳住一般,没有笑过后的快意。他爸依旧不发一言,不威严也不露笑,自顾自的吃着饭,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杨为也变得沉默,或许是不敢多言多语,怕招他母亲指责。他妹总时不时拿眼看我,似笑非笑的,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总感觉她眼中有意味深长的东西在。一旦四目交接,便不自觉有些心慌意乱,避开眼神不敢看她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看我,还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直盯着我说:“菜品很差,还是得多吃点儿,别光吃饭不夹菜,粗粮面饭,你就不怕噎着了?”
说罢调皮的笑笑。如此,就越发弄得我局促不安起来,内心却由衷泛起一阵暖意,一丝抚慰。天生自卑之人,对越是喜欢的事物就越是要逃避,越是深藏不语,不敢坦然面对,这种自相矛盾又爱又怕的心理,叫人懊恼,应该是一种程度不轻的病,我一直处于这个病中,不见好转。而一旦谈及杨为,他父母便又愁云堆面,短暂的轻松也消失不见,他母亲说:“复读一个高三怎么会如此烧钱,这半学期都还没完,就花光了仅有的一点儿积蓄,这又一阵紧似一阵回来讨个没完,莫说我们这困顿之家,就是家道殷实之户,日子长了,也难免有些应接不暇,弄个印钞机都印不过来,就复读一个高三,真需要比先前好几倍的钱吗?弄得我们心里都没个实底儿了,任可!你说谁能给我们一个准信儿,让我们心里踏实,难道是个无底洞吗?”
他母亲说罢,不理杨为,叫着我的名字,并用失望的眼神紧盯着我的脸,像要从我脸上找到答案似的,我欲言又止,变得有些慌乱。见此,杨为连忙用手在桌子底下掐一下我的大腿,对我递个眼色,终是怕我于慌乱中说漏了嘴,便抢说道:“妈!复读一开始,复读费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高三的备考资料又多,前段时间天气转凉,又重感冒了一回,买药又花了不少,再加上生活费用,多种开销刚好凑到了一起,就有些入不敷出了,不过再就好多了,打算从下个星期开始,就只买些饭票的钱,菜票就免了,每个周末回来拿些豆鼓腌菜之类的就行了。”
杨为终是心中有愧,说到最后也是戚戚然,同时我也惊讶于他的谎话居然说得如此镇定,脸不红心不跳的,我只能暗叹,且自愧不如。也只得连忙附和着:“那是那是。”
他妹看着我颇有深意的笑了一下,我便红着脸避开她的眼神,似乎这谎言是我亲口说出来一般。他妈也只能轻叹一声说:“儿子,你争点儿气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想办法吧,只是要放懂事点儿,别胡乱花销,把我们逼入了绝境,你就只有回家放牛,子承父业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