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湖畔。
韩谕神色怅然地走着。
他一路行到湖边,望着湖水,伫立良久。
但终究还是没有向前迈出那一步。
他来的时候,是想着要去死的,但死到临头,他却又退缩了。
然后他便蹲下,哭了。
哭得满脸是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纤细白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子。”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韩谕闻声愣了愣,稍微抹了把眼泪,才回过头去。
接着,他便看到了一名身着橘红色外衣,长发披肩的美丽女子。
此女虽未施脂粉,不簪钗环,却也照样美得不可方物,就好似那天上仙子,不沾半点人世间的风尘之气。
“姑娘……你……”韩谕稍微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问对方些什么。
突然!眼前这个女人的脸,竟开始变化……
她的双眼,开始流血。
红得发黑的血,涌出眼眶,滑过其白腻的脸庞。
她那张绝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满脸的毛,一种和她身上衣服的颜色非常接近的鬃毛。
最后干脆连她的整個脑袋都逐渐变形,变成了尖嘴长耳的兽形……
“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当韩谕回过神时,这个狐狸头的女人已经用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并扯着尖利的嗓子不断冲他喊着这句话。
“呃——啊……”
在一阵快要窒息的感觉中,韩谕惊醒了。
醒来的那一刻,他只觉满身是汗,咽喉发紧,心跳也快如奔马。
惊魂未定、头脑昏沉的他,花了将近两分钟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然后他看了看周围,这才想起……自己离宫回到家后,因为过于忧虑和恐惧,故没有就寝,而是跑到了书房来,秉烛夜思。
他想要搞清楚,自己今晚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更想要搞清楚……接下来皇帝会怎么处置自己。
谁料,在这思考的过程中,他竟不知不觉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当然,因为脑子里有事儿,其实他睡得不算久、更不算沉。
刚才的那个噩梦,韩谕曾经也做过……且不止一次。
二十六年前,韩谕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而向观珩子出卖玉尾大仙后,有将近一年左右,经常都会梦到这个情景。
在梦里,韩谕总是会回到当年的洞庭湖畔,并再次见到那个好心帮助了他的狐妖……可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对方变化成一种恐怖的模样来向他索命。
这个梦确实曾困扰过韩谕一段日子,但那日子……早已远去了。
如果说被玉尾大仙接济时的韩谕,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寒门子弟,而出卖玉尾大仙时的韩谕,是一个逐渐被官场所染,但还算良心未泯,知道后悔和愧疚的人。
那么,现在的韩谕,早就是一个除了自己的野心之外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了。
家人、学生、同僚、太子、皇帝……在他看来,没有一个是不可抛弃的,这些人的重要性,都只跟他们的“利用价值”挂钩。
因此,今夜突然又梦见玉尾大仙索命的韩谕,醒来后并没有因梦中之事重新唤起什么“对自己的恩将仇报行为感到愧悔”的情绪。
他也丝毫没有想过:或许,这个梦,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次启示……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告诉他——善恶有报,回头是岸。
如果韩谕能通过这个梦,多少寻回一些年轻时尚未泯尽的良知,及时收手,也许他就还有活路。
毕竟当年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那观珩子身上,韩谕也是被连蒙带唬最后没能招架住才把玉尾供出去的。
如今玉尾大仙已应了她那“名大欺命”的劫数,丢了大半的道行;观珩子也被“太皞宗”的人给废了,且之后还有双谐的劫要应呢……
他韩谕的这点事儿吧,倘若他本人能诚心悔过,也许日后还会有某种机缘,让他能通过某件事赎了自己这恩将仇报之罪,玉尾没准也能借着原谅他的这个契机顺利得道。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whatif...》,有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假设和拓展得完的。
眼下,韩谕不但没朝“赎罪”、“收手”那方面想,反而还因为这个梦,得到了另一种启发。
他觉得:这个梦是不是在告诉我……目前的这种绝境,就只有鬼神才能救我了?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啊,韩谕越想越觉得合理,随即就唤来了在屋外站岗的家丁,让他们重新掌上灯(之前韩谕睡着后房间里的烛火都已经烧完了,这会儿屋里是黑的),又吩咐家丁们去取来黄纸、香烛、铜钱、朱砂若干,他这就要在书房中“请神”了。
看到这儿可能要奇怪了,韩大人他还会这手?
害,其实他并不会,他只是“试试”。
当然了,假如他光有上述的那几样东西,自是试都不用试的,他自己都知道没戏。
韩谕之所以有自信去尝试“请神”,是因为这书房里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东西——当年观珩子留下的一个玉佩。
此处咱们书中暗表:这块玉佩呢,实际上就是个普通玉佩,并不是什么法宝,甚至都不值几个钱。
只是观珩子当初诓骗了韩谕之后,为了让“戏”显得更真一点,便留下了这块玉佩给韩谕,说什么……“假如十年之内你没有飞黄腾达,你可以凭这个找我算账,但假如今后你确是位极人臣了,这便是老道押在你这儿的信物,我来取回它的时候,就是轮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放完这屁,观珩子就溜了,压根儿也没提万一对方没能飞黄腾达的话该“怎么使用”这个玉佩找他算账;韩谕当时也是懵的,没去追问,于是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来观珩子的恶行败露,眼瞅着要被老道们干掉的时候,也是死命地求饶,发下毒誓绝不会再去找韩谕索要什么,并强调那玉尾也还没死,自己还没铸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由此才保下了性命,落了个道行尽失、逐出师门的惩罚。
到此为止呢,其实韩谕手上这个玉佩,就已经完全变成废品了,他直接扔了都行。
但在韩大人的视角里,自己在出卖玉尾大仙后没过几年就开始官运亨通,那他自然觉得这就是观珩子实现了两人间的交易所致,故他对观珩子的能耐深信不疑,把这个玉佩也当成了仙家留下的宝物好生保存,只不过……他内心确是不希望对方有一天来找他“报恩”的。
今夜,绝望中想起了求神拜鬼的韩谕,也是通过方才的梦,联想到了那位“观珩子大仙”,这才拿出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尽管这玉佩毛用没有,但韩谕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件有法力的东西,只要借助这个整点活,兴许就能联系上观珩子,或者联系上别的某位仙长也成……总之比他坐以待毙要强。
一句话,甭管成不成,试试总行吧?
于是,韩大人在下人们拿来了那些“请神”所需的材料后,便将下人们统统支了出去,并下令让他们远离书房,不许靠近偷听,且甭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许进来……等完事儿了老爷我自己会出去的。
交代完了,韩谕在门口亲自确认了下人们都已离开并走远后,便折返回屋内,开始“布阵”。
韩大人虽不通奇门八卦、道术仙法,但对《三易》还是略有涉猎,在纸上画个八卦阵啥的还是会的,所以他按照自己小时候在村儿里看江湖术士街头表演的印象,自己在黄纸上用朱砂磨的墨画下了一个八卦阵,并在八个卦上各摆了一个铜钱,“阵”的东西南北再各点一根蜡烛,北面又放一香炉,插上了三支香,最后再把那破玉佩放到阵中作为阵眼。
您别看这点事好像不多,弄这么一番儿可把韩谕这养尊处优多年的身体累得够呛。
他布好阵又稍微歇了几分钟,才来到阵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啊~”
列位……
在这个平行宇宙,饭可以乱吃,阵可不能乱摆,那咒……更不能乱念啊。
别看那些江湖神棍是装神弄鬼、街头卖艺,他们也都知道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嘴里念的东西也都是故意不清不楚,让人听不明白的……
你韩谕倒好,中元前夕,夜半子时,又是死肖汇聚京师之际,独自在书房之中搞这些……关键你这阵里有很多设置都“不对”啊。
这就跟有的人明明不懂电脑还特喜欢diy、调这调那,调到最后搞得几万块的电脑天天死机一样……乱搞是要出事的啊。
果然,韩谕这么一搞,非但没招来自己想求的“神仙”,还招来了另一些东西……
…………
一个时辰前,皇宫。
咱们知道,朱杝是一个比较负责的皇帝,所以当他得知孙哥是“文盲”这事儿之后,虽然他结合自己此前的观察、推理,已经对“韩谕构陷孙亦谐”这个结论有了八九成把握,但他依然没有当场把韩谕怎么样,只是让韩谕先回去,随后便跟留下的双谐以及令狐翔就“孙亦谐是文盲”这个问题进行了再三的求证。
结果呢,他花了半个时辰,发现这位他刚册封不久的“护国天师”不单单是文盲,很可能还虚伪、弱智、路痴、健忘、胆小好色、贪生怕死、卑鄙无耻……那负面属性可谓是罄竹难书啊。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以及黄东来、令狐翔,包括其他和他们的一路的人,的确都是忠臣,他们的首要目的就是解决十三死肖的危机,和韩谕这种永远把个人利益、党争、权斗……放在第一位的人比起来,这些江湖小子反而更值得信任。
所以今夜过后,朱杝对这混元星际门一众反而是更加放心了。
长话短说,和皇上聊完,孙、黄、令狐三人便在几名太监和禁军的陪同下准备出宫回驿馆。
巧了,走到半路,正遇上同样要回驿馆去的不动子,四人便走到了一处。
黄东来还问呢:“师伯,这一整天没见你了,你跟国师在这皇宫里都忙点儿啥呢?”
“布阵呗。”不动子也没啥好隐瞒的,直接回道。
“啊?”黄东来当即疑道,“皇宫这么大,您二位这从何布起啊?难不成你们是打算在中元节前于皇城内布几百个阵?”
不动子闻言,摆了摆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就一个。”
“哦?摆在哪儿啊?”黄东来想当然地问道。
不动子又是摇头:“不用‘摆’,‘阵’本来就在那儿,我等只需以器布之、以术启之、以人御之……”
“本来就在……”黄东来还是不解,喃喃念道。
孙亦谐这时倒是反应过来了:“喔尻~难道说……这紫禁城本身的建筑布局就是按照某种阵法的样式来的?”
“不错。”不动子点点头,“三百年前,此城兴建之时,当时就有高人考虑到了或许某天会发生今时今日这样的大劫,故有此一着。”
“靠,那咱不是已经赢了?”黄东来道,“一座城那么大的阵,任他什么死肖来了也得死啊。”
“唉……”不动子叹了口气,“东来啊,我们修道之人,心中要知八个字,你可知是哪八个?”
黄东来想了想,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部他看过的老电影的台词:“师伯,是不是……‘浩然天地,正气长存’?”
不动子听罢,居然笑了,随即马上回了句:“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啊?”黄东来被这话一怼,当时就想吐槽“那咱还修个毛的道,修脚去吧”。
但他终究没敢在不动子面前说出口。
“你记住我说的这八个字,才能活得久一点。”不动子道,“至于你说的那八个,讲给外人听听就行了,咱自己要是整天挂嘴边,怕是活不到修成正果那一天呐。”
他们正这么走着、聊着,忽然……
“嗯?”不动子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兀自停下脚步,眉头一皱,接着便快速抬手掐指,算完了就转头问了旁边的人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
一旁的几名禁军太监也都被他问得一愣,不过他们作为当值人员,对时间还是比较敏感的,愣了几秒后还是很快地答道:“回天师,应是子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