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走一步都显得如此艰难,就如同发出调令的每一句话。 他没有超前的军事思想,可以通过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办法,击败来犯的西夏军。 他只能每日不辍的研习兵书,希望从中得到前人的经验。 这些都源于他谨慎厚重沉稳内敛的性子,他的喉咙有些沙哑甚至每吞咽一次口水都会觉得如同热水灼烧一样。 他慢条斯理的缓缓说道:“我只是一个读过几本兵书的文官,领兵守城之责交到我的手中,我能做的就是护住百姓,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一句一将功成万古枯这句话实在太轻了,枯的尸骸都是我大宋将士,都是家中的父母的孩子,妻子的官人,孩子的父亲没有了他们,这座城早就破了!”
说着撩起了衣袍说:“今日若非你们的齐心协力,清涧城早已经马踏城中,还请各位受本官一拜!”
说着原本尚有些悲伤的士卒,从情绪之中抽离出来纷纷喊着:“不可啊!万万不可!”
从未见过有文官向他们这些人作揖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 杨秉弯下腰向这群舍生忘死的士卒作揖,若非他们自己不过一介书生,手不能提三尺剑退敌。 整座城中经过清点后发现只剩下二百一十二人,其中从绥德县带来的一百士卒如今也只剩下了四十一人。 “城中守将何人!速速开门迎接!”
外面有人驾马驱驰而来在这并不是很高的清涧城下大喊,在验明身份后杨秉命人开门。 这若不核明身份,许多的敌军诈开城门的自古皆有,所以宋军之中有一套独特验明的口令。 此次驰援的乃是镇戎军,出行在径原道上那一支镇戎军被灭消息传到了州署之中,作为一州最高长官决定亲自率军亲往。 因为他看清了西夏的意图,竟然试图展望他所治下的延州。 他心中对于清涧城已经不抱有希望了,能够在突袭情况下将径原道上的那一支镇戎军摧枯拉朽的剿灭,自然是西夏军中最精锐的士卒。 而清涧城甚至算不上城关,不过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关隘。 当斥候来报前面的清涧城未失,西夏军竟然久攻不下并且迅速退去的消息心中觉得讶然,竟不知大宋军中还有如此善于守城的将士。 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提拔此将领,觉得不能埋没于此。 马知节从马上下来,身边拥簇着一群高级将领跟在身侧,这些人将士称呼他一句大帅也不为过了。 城门打开后杨秉亲率城内守军士卒出关,在见到马知节的那一刻立刻抱拳行礼,身后也是传来并不整齐的声音。 马知节伸出手不敢置信的指着面前的杨秉说道:“你是绥德知县杨秉?”
面前这个一身戎装,蓬头垢面衣衫之上满是血渍和灰尘,眼珠之中布满血丝。 如何能够那个东京城中的翰林学士相比,他继续问道:“是你带领这些守军,击退了这支西夏军?”
一介词臣能够熟悉政务他能够理解,可是调配将士,击退敌军守住城关可怎么也无法结合在一起! 杨秉沉默了会,方才说道:“知州,守住山城乃是所有人之功,此战之胜乃是这城内七百多名将士之功!”
马知节看着城墙之上的血迹,还有刚刚扑灭的火焰灼烧的地方,以及每一个人脸上疲惫不堪的神情。 他明白这座山城挡下了西夏军攻势所付出的艰难,也被这座城中的士卒不屈士气所感触。 马知节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心中的腹稿又重新收了回去,他觉得轻若飘絮的几句话对于眼前这些人实在太轻了。 可同时也在心底对于面前的杨秉印象拔高了数个层次,远远超过了他对于预期的估想。 他看着面前的将士舍弃了那冠冕堂皇的体面话,说道:“你等皆是我大宋精锐,所有人皆是有功之人,我会向朝廷给各位请功,死者皆有抚恤,活着的人也皆有奖赏!”
果然这番话说出来,那些士卒终于有情绪的变化,有些人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口中念叨着一些名字。 有些人哭着哭着笑了起来,说着:“王三你们没有白死,你们都有抚恤给到家中,还有朝廷的奖赏!”
对于他们而言,朝廷说太多的漂亮话,词臣写的骈文他们大字不识也看不懂也听不懂,只知道若是这些体面话化作钱财定然会更好一些。 如今守住了这座城,而代价同样也是惨烈的,可是他们的殊死抵抗避免了身后的百姓会死在西夏铁蹄之下。 没有了清涧城,没有了这座屏障那些一路上的村庄,可能有些人在田垄边休息,就会迎来西夏军的屠刀。 …… 运粮的民夫都已经归来,可前方战事到底如何却是无从知晓。 绥德城中的军民也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前方城破就要有坚壁清野死守城关准备。 绥德城中,城东一处院子之中赵盼儿此刻在收拾着杨秉的书斋,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的忧思还有想念都付诸在这书稿之中。 这里有杨秉批阅的公函,还有《齐孙子》,《吴子》,《太白阴经》等诸多兵书,且每一本兵书都有书稿批注,上面有自己的理解还有想法。 对于杨秉不顾己身安危,毅然决然带领一百余骑驰援清涧城,她心中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 一旁的徐妈在一旁宽慰着:“夫人,这些活交给下人来做就好,您这两日都水米未进,若是郎君回来了,看见您这幅样子一定会心疼的!”
倒是没有婆子所说的这样夸张,一点水米未进自然不可能,只是赵盼儿心中忧虑没有胃口而已。 赵盼儿情绪有些低落,淡淡的说道:“徐妈你不用担心,我的身子无事!”
婆子无奈只能退了下去,只是院子里一些婢女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道:“主君作为知县乃是这绥德县的亲民官,那可是最大的官,如今却亲自去那九死一生的地方,难怪主母郁郁寡欢!”
“可不是吗?平日里主君对待我们就尤为宽善,这样的好官一定得平安归来才好!”
“嗯嗯,只希望这漫天神佛能够保佑我家主君了!”
不过也有一些抱有悲观念头的婢女说着:“据说那党项人凶恶,主君就是一个文官,能够挡得住他们吗?”
(本来想用老爷这个称呼的,后来还是借用知否里的叫法,我特意查了一下有考据的,失教之家,阍寺无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还有杨秉作为绥德县的亲民官,在这院子里地位也不低。) 徐妈走了出来,斥责道:“你们聚在这里嚼舌根,从何处得来的耳报神就只知道议论主君,还不下去做好自己手上的活!”
听到徐妈的话,这些婢女也纷纷散开退了下去,无论前方如何他们作为府中下人,还是得继续忙活。 可就在赵盼儿坐在书斋一遍一遍看着书稿的时候,只听见外面大喊着:“主君回来了!”
这些使女激动的喊着,赵盼儿手中的书稿也从她手中滑下落在了书案上。 她激动的从堂中小跑了出来,她捋了捋头发觉得自己应该用最好的容貌去见他。 可是心中的欣喜却又使得她不想耽误片刻时间,她的步子一点也不慢可是杨秉已经来到了中庭中。 因为杨秉同样想要见到她,看见他一身戎装,凌乱的头发还有有未修剪的胡茬,就像是逃荒一样。 可是她没有任何犹豫,身子一下子就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杨秉正说着:“我身上脏,不要…” 可是话还未说完便温玉入怀,他还未说完的话也都化作了笑容,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害怕若是回不来了,那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这一刻是杨秉这几日最为轻松的时刻,身子没有沉重的担子,耳畔没有厮杀声和痛苦的哀嚎声,只有女子耳鬓厮磨的柔情蜜意。 可对于赵盼儿而言也是最为轻松的时候,久悬的心也在此刻得以放下。 那些院子里的使女也十分开心,主君能够安全归来。 赵盼儿原以为自己见到杨秉时一定会大哭一场,可是此刻见到他时那些不好的情绪都散去了。 她用脑袋抵着杨秉有些胡茬的下颌:“一定是漫天神佛听见了我的祈祷,这不是一场梦吧!”
她这些日子里多少场魂牵梦萦两人再见的场景,她害怕此刻只是一场梦,如同镜花水月一场空。 仿佛只是短暂的美好马上就要消失,杨秉宠溺的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动作很轻说:“这可不是梦!”
…… 刘奇如今顺利归来,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压抑的心情使得他无法和那些人一样畅快的大喊出来。 元奎亲眼死在他的面前,原以为自己见识了太多生与死这颗心早已经心若磐石,没有了这些情绪上的烦恼。 此刻的他只想好好喝一场酒然后伶仃大醉让自己忘了这一切,他重重的甩了一下脑袋说着:“元奎,我恨不得以身代之,我这人一直孤身一人习惯了,即使战死沙场也没有掉眼泪,可是你与我不同!”
死在清涧城的所有守军都埋在了身后护卫的土地里,刘奇甚至没有办法将元奎尸体带回来。 因为死在那里的其他人同样无法归家,只能将他们埋在这片曾经护佑的土地上。 他来到了一处院子前,驻足许久徘徊不前可是在犹豫许久后还是敲响了院门。 门环的敲击木门的声音,使得院内的人打开了远门,是一位清秀的妇人此刻大着肚子。 她看着面前的刘奇,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笑着说:“刘家兄弟,我家官人为何没有随你一起!”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等他回来我定要说道说道他!”
可是原本脸上还挂着笑意的她,清丽的面庞上泪珠却如雨滴一样落下。 刘奇与元奎以往交情还算不错,后来元奎成了弓羽手后,两人关系也就更近了一些,不像是上下级关系。 所以王洁也是认识刘奇,实际在刘奇敲响院门只看见他一人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更希冀对方会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 刘奇沉声说道:“大嫂,元奎哥哥战死了!”
他想要隐瞒下来,可是他性子直率有任何情绪基本落在脸上,根本瞒不住。 王洁啜泣着说:“他如今也算是了了心结,他一直觉得自己误信他人,这些年里做了许多歹事,心中愧疚不已我明白他心中憋屈和烦闷,如今的他也算是赎罪了!”
刘奇低着头没有应和也没有说什么,元奎以往随着江荣的确做了不少不法之事,所以两人以往交情并不深。 倒不是刘奇黑白不分,当这个世道都是混淆不清的时候,那么对于其他人的道德准则也就没有那么高了。 …… 野利旺荣在摆脱了身后追来的宋军,脸色早已经如同黑炭一样难看。 他没有想到自己等人会在一座清涧城前阻碍了脚步,从而止步不前。 这一支西夏残军也没了当初的神采,如同一支败家之犬一样逃遁时时刻刻防备着身后追来的宋军。 而率领一百精铁重骑的野利遇乞也是十分憋屈,自己仿佛被束缚住了双手双脚一样,还没施展任何动作就失败了。 有些抱怨道:“这一次失败,定然朝堂之上那些对兄长不满的人会落井下石了!”
他们只是先锋军而已,此战失利会让那些主和派的西夏官员有所动作。 这无论何国朝堂之上都有主战和主和两派对立,而野利旺荣就是主战一派中坚力量。 野利旺荣面色冰冷说着:“一切来自外界嘈杂的声音,都说明你自身不够强大,要成为那个让人听见声音,看见影子就瑟瑟发抖的存在,那些人就会统统闭上嘴巴!”
野利遇乞在自己兄长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同时也在影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