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出生就一直照顾自己，这次送小花回到老家，也和爷爷分开了。奶奶不仅是因为舍不得小花，更是因为老两口的感情不好，听说有知识文化的爷爷出生在大户人家，太奶奶家里是地主，不愁吃穿，爷爷根本看不上出身贫苦人家，没有文化的奶奶，只是阴差阳错娶了回来，因此，他对奶奶没有感情，在外边还有自己心仪的女人。所以，他们这次分开也是彼此默认的最好选择。第二年的夏天，在Q城市生活的爷爷也回到了北方老家，听说是为了看小花，但其实是为了看他在老家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在隔壁乡里，和小花村隔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路程。小花记得爷爷回到老家后，和奶奶的关系紧张，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也紧张，只有小花跟着爷爷形影不离。大家似乎不欢迎他，家庭男主和老父亲的角色，又让大家不得不迎合着他。大家不接受他在外的女人事实，更不提起和那个女人还生下了一个比小花爸爸大的儿子。小花经常见到的就是奶奶娘家人来了一堆，奶奶的姐妹和兄弟一群人与爷爷对峙，爷爷半夜领着我去地里坐着抽烟。这样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什么也不懂的小花很享受全家的陪伴。小花和爷爷在家里的东屋住，爷爷的行李衣物不多，放在靠墙的缝纫机上，每天一睁眼，爷爷已经起床外出散步，但小花只要看到缝纫机上爷爷的衣物就会觉得心里很踏实。爷爷给小花买了很多新鲜的书，比如带提手的识字书。爷爷隔三差五检查小花背诵三字经，直到长大后的小花，印象里背过的三字经都是那时候爷爷每天教自己背过的。爷爷还喜欢带小花去小卖部里买吃的。小花还记得爷爷爱喝茉莉花茶，总喜欢把茶杯里的茶水抬得高高的，倒进赖床的小花嘴里。爷爷喜欢骑着带大樑的老式自行车，带着小花去赶大集。小花很喜欢和爷爷去那里，因为那里有爷爷的亲戚，每次过去爷爷的心情也很好。每次见到小花，亲戚们做很多好吃的给她吃，在门洞下乘凉喝茶听着长辈们对自己的夸奖，夏日的晌午，外边的知了叫个不停，亲戚家的姐姐会和小花躺着白色蚊帐里擦指甲油，啃西瓜。整个夏天，小花感受到的就是爷爷一刻也不放开的宠爱。然而，爷爷的外遇导致和整个家庭关系的紧张，小花虽然感受不到，但是爷爷已经默默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天晚上小花看到爷爷在收拾行李，困倦地问爷爷要去哪里，爷爷只是说，哪里也不去，整理下而已。小花带着困意，抱着没看完的绘本睡了过去。第二天，刚睁开眼睛的小花突然感觉不对劲，猛地打个机灵朝着缝纫机的方向看去，啊，爷爷的衣物行李包都不见了。小花突然觉得大事不好，爷爷走了？不要她了？！小花像是疯了一样，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来光着脚丫跑到院子的大门处，踮着脚尖，用力拨开门栓，这时候心都要碎了，是的，爷爷肯定是走了。五岁的小花使劲拉开大铁门，朝着正东的方向，那是和爷爷一起去赶集的方向边跑边大喊，爷爷你在哪里。跑出去一个胡同，泪水淌在脸颊，小花已经没有力气，感觉天塌了一样，当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无法改变的时候，她心灰意冷地走回院子，坐在爸爸妈妈奶奶哥哥的饭桌上闷闷不乐，其实他们早就知道爷爷今天要走，可是却没有告诉她。全家都看不惯爷爷作为，这些天小花却与爷爷形影不离，还和他的亲戚玩得不亦乐乎。那时候的小花，才五岁，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大人间的恩恩怨怨，只记得那些好吃好玩，谁会给自己讲故事，陪自己睡觉。坐在饭桌旁的那一刻，小花感受到了全家向她投来的敌意目光，冷嘲热讽地说，这下好了，没人陪你玩了，看你怎么办？小花不记得那天早上她吃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的保护伞没了，像是脱光光站在人群前，受着大家的眼神审判，父母和奶奶把对爷爷的厌恶传递到了自己身上。五岁的小花，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亲爱的形影不离的爷爷走了，只知道家里其他人对自己没有温暖地安慰，却是冰冷地回应。那个盛夏里的早晨，小花感觉到很冰冷的孤独无助。爷爷走后没多久的日子，小花也慢慢重新融入到了新的家庭关系里，她和爸爸妈妈奶奶住在老的土坯房子里，三间房，一头奶奶带着小花和哥哥睡东屋，中间是吃饭的堂屋，西头的房间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小花晚上和奶奶睡大炕外边，脚对脚在一个被窝里，哥哥睡在大炕的里面。奶奶呢，在后来一段时间内，是小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许是从小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小花记不得父母给自己买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记不得他们对自己的宠爱和关心。而奶奶是家里脾气最好的，能够逗着自己的撒娇和淘气的人，也是小花认为在家里相依为命最亲的人。从小听习惯了爸爸总是教育大家要孝敬奶奶，耳濡目染地小花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奶奶先吃。奶奶的户口不在老家，所以田地没有奶奶的一份，奶奶因此觉得，白吃白用儿子儿媳一家的东西，内心很愧疚和亏欠，在家里经常抢着干家务，有时候还下地去做工。远在千里之外的爷爷和两个姑姑每年年底会给奶奶寄一些钱，那是小花和奶奶最欢乐最能抬起头的时刻。每次到年底，如果收不到钱，奶奶就会有些焦急地念叨，怎么还不寄钱回来。那时候通信还不发达，小花在上四年级时候就学会给远方的亲人写信的一个原因之一，也是想帮奶奶传个话。后来村里通了电话，打个长途每分钟要一两块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奶奶先会让我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拿过我的话筒，着急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寄钱回来。也许这也是两个女儿对妈妈产生意见的原因吧，每次通话似乎奶奶只知道要钱，没有关心过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但是在那个时候，奶奶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一个人在儿子家，除了贡献点劳动力，唯有这点钱能让奶奶抬起头来。虽然小花一直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这么定义自己的价值，为什么这个家让奶奶有了这样的自卑。或许是因为老伴抛弃自己，远在他方还有私生子？或许是在老婆婆的打骂下抚养大三个孩子，经历了太多压榨和苦难，已经忘记了被尊重的感觉？又或者吃穿贫困的年代和家境，自己没有田地，像是家里的负担？每次收到姑姑和爷爷的钱，小花也会跟着奶奶心里松一口气。小朋友的心思无非是吃点好吃的，买点好玩的。那时候小花和奶奶去赶集是最幸福的事情，小花经常骑着家里的三轮车，车里小花懂事地给奶奶铺好被子，然后让奶奶坐进去。小花蹬着三轮和奶奶一起去赶集。因为有了钱，奶奶总是能满足小花的小小欲望，一件新衣，一个发卡或者一袋爆米花，一把瓜子都能让童年的小花开心幸福好久。和奶奶赶集从来不会有压力，奶奶不会像妈妈一样总是这不让买那不让买，或者抱怨这个那个买贵了。小花向来很懂事，没有过分的要求和花钱欲望，宽容慈爱的奶奶也总能满足了小花的每个小心愿。有时候集市很大，奶奶就会走到中间位置，停在一个熟悉人的小摊前，蹲下来卷一支烟，小花则跟奶奶要上几元钱，开开心心地去探索前方的美食和玩具。奶奶从没有抱怨过小花买贵了，买的没有用处，总是看一眼小花手里的零食和玩具，笑一下然后说，喜欢吗？喜欢就好。奶奶每次赶集会去理发店里剪头发，不知从什么时间起，小花开始给奶奶在家剪头发，一个小小的剃胡刀加在两把梳子中间加上一把剪刀和围裙，就是小花用的剪头发工具。小花会细心地烧开水，试试盆里水温是否合适，然后拿出高低板凳，给奶奶布置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坐下来，再找来两块光滑的布围在奶奶脖子里。奶奶的头发又黑又密又硬，而那时候六十多岁的奶奶会以自己没有什么白头发为荣，每次洗头剪发都要跟小花炫耀一番，说村里人都很羡慕她这个年纪还没有什么白头发。每次都会夸小花，小花你给我剪的头真好啊，村里人问我时候，我就说这是我家孙女小花给我剪的头。然后还要鼓励说，小花，你别有压力，我年纪大了，随便怎么剪都行的。奶奶因为爱吸烟，一到冬天就会有哮喘发病。小花记得有个冬天，奶奶总是生病，父母不在家，要请隔壁村里的医生来看病。没有电话和手机，小花只能蹬着车子骑个半小时去隔壁村里请医生过来。那个冬天，小花每次去上学时，锁上门留奶奶一个人在家的那刻，心里就有一种担心，担心回家后奶奶会不会又严重了，会不会就死了。那是一种无助情况下的绝望的感受。奶奶每次输液起来小便的时候，因为过瘦，很容易跑针，医生又不是本村的，来回一通知，就要耽误一个小时，那时候小花真的希望奶奶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也是那个时候，小花学会了照顾奶奶，给奶奶做可口的饭菜，端屎端尿。奶奶也会经常跟来家坐的朋友说，小花就像是她的小儿女一样，是老天爷赐给她的。长大后的小花回忆里，小花只记得奶奶是家里唯一一个不断鼓励自己，表扬自己的亲人，是奶奶让小花认识到自己身上的闪光点爸爸，小花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秋收后，全家人晚上点着灯在大院子里剥玉米和摘花生，每每这个时候，爸爸就会说隔壁老王家的孩子，读书出去后多么出息，在城里过着不错的生活，还会告诉小花和哥哥，奶奶和他小时候过得多么艰难，以后一定要对奶奶好，必须要对奶奶好。这些话，对于即将面对工作的小花来说，仍然起了很大的影响作用。另个镜头就是，有天小学三年级，中午放学回家，小花一进门，爸爸在房顶上砌砖修墙，爸爸擦擦额头的汗水，对她笑着说，呦，咱家的大学生回来啦。小花对这些镜头至今印象深刻，对自己后来的选择和人生有很大的影响。妈妈是个勤劳的女人，每天早上都是家里第一个起来去地里干活的，每天中午也是最后一个回家吃饭的。但是小花总是听爸爸说，妈妈不是种地的料，地里收成不好，妈妈也是有责任的。而奶奶却是有些害怕小花妈妈，总是怕自己这个没有户口的老年人白吃白喝拖累儿子一家。于是，家里从看不见奶奶停下来的脚步，总是干着干那的家务活。小花感觉在妈妈眼里，自己像是空气一样透明，没有得到过妈妈什么关心和问候，似乎都想不起来妈妈和自己说过什么话。但是小花记得妈妈也很挑剔。比如说去集市买东西，如果小花买了苹果，妈妈会说桃子好吃，如果买了桃子会说梨子好吃，总是很难伺候，别人做的事情没有完美的，在她眼里总能找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小花不喜欢妈妈在家，有时候看到妈妈在家，内心好像有块大石头，一下从轻松到沉重紧张。爸爸眼里的妈妈是更年期发作的女人，有时候小花被妈妈训哭后，爸爸就会搂着啜泣的小花，一边摇一边念叨，别和你妈妈计较，女人都有更年期的，他们有时很难控制住自己情绪哦。总之，妈妈爱挑剔，不爱搭理自己，有时候很凶。哥哥，小花童年关于他的回忆很少，只记得，一次自己被一个男孩扬了土，哥哥知道后，当街把那个男孩压在地上，让他给小花道歉，除了这个场景，小花不太记得和哥哥一起生活的日子。长大后听父母聊起，哥哥比我脑袋好使，嘴巴很甜，但因为太淘气，被乡里学校老师看不起，砸了学校玻璃被勒令退学，耽误了哥哥终身。每次讲到这里，小花的妈妈都激动不已，觉得孩子的命运就被这样改变了。小花的父母30年过去了，仍然记恨着那个让哥哥退学的校长。后来，哥哥去了县城里打工，给摩托店做学徒学手艺，后来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摩托修理店。那时候，就记得每次哥哥爱骑摩托回家，小小的小花印象里，那辆摩托可真是拉风帅气。每次听到村口摩托滴滴声，家里的狗小丢汪汪汪地激动地满院子跑，像是告诉全家，哥哥回家了。小花也会屁颠屁颠地去开大门。这时候的小花已经长高了一节，不用踮起脚丫够门栓，但还是需要一些力气才能拉开两扇铁门。可能那时候的哥哥也正是青春年少，每次等小花打开大门后，都要踩油门加速一脚，把摩托开进大院子里，把头盔摘下来挂在前视镜上，然后咳嗽一声，吐一口痰再走进堂屋，好像有些帅气和威风。而每次从家里离开时候，哥哥从来不自己主动开门，都要小花去给他开大门，小花记得这个细节，因为当时感觉自己没有被宠，而是一直被命令做事。小花的姑姑每逢过年都会寄回来一些高级文具，这些都是村里孩子没有见过的，比如最新款的铅笔盒，钢笔和胶棒。每次收到礼物，小花都觉得这些是姑姑寄给她一个人的，只属于她自己，于是悄悄把它们塞进大衣柜的角落里，再盖上很多衣服包裹。而哥哥每次回家知道后，都会把大衣柜翻个底朝天，拿走那只最酷的钢笔，小花心里有委屈也只能哇哇大哭，因为抢不过哥哥。总之，童年关于哥哥的回忆只有第一次回家那个清晨被抱起来的温暖瞬间，其他的记忆都是有关于争吵和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