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一批学子激情澎湃的日子,也是他们梦想启航的日子,更是另一批学子放飞的日子,因为那一个月是除了寒暑假以外假期最多最长的日子。下旬,这届初三的学子们轮来了一年一度的中考。中考前的一天下午,范皊蹬着那辆凤凰牌老载自行车喫哩哐啷的早早地回家去了。范皊本想在表妺那里留宿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想到明日落庭便要上考场考虑到会打扰到她,便想着去落庭房里拿那本上回没看完的《莫泊桑小说集》带回家去看,再顺便和大姑姑父打声招呼早些回去。还没到教师宿舍楼下,就见表妺急匆匆地上了楼梯。范皊连忙叫住她。落庭停下脚步。“我想去你房里拿本书带回去看。”
“我现在没时间,我有点事要去班主任那里。”
她一边从裤扣里解下钥匙,一边说“房门锁了,我爸妈不在,我给你钥匙,等下你拿完书把钥匙放窗户那里就行了。”
说完将钥匙往下一抛就蹬蹬蹬地上楼去了。范皊捡起钥匙去开门,房间里有些凌乱,桌子上面堆了很多落庭的书本,一堆一堆的垒得高高的,这便是真正的书山题海。她在上面的书架上找了一翻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书,又将那些凌乱的书籍叠整齐归类放好,在书桌的角落里看到被别的书压在下面。她将书收好放进书包里,又将别的书籍摆放好,刚关上房门准备回去,这时从另一个宿舍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些年来我唯一没有做好的就是没能给你生个儿子。”
隔壁的房门半掩着,范皊听出来那是大姑的声音。大姑和姑父只有表姐落琴和表妺落庭两个女儿,范皊曾听母亲说大姑其实还有一个排行第二的女儿在刚出生的时候由于躲计划生育暂时被寄放在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后来准备去接回家的时候却发现那个远房亲戚抱给别人去养了,后又碾转多次,终是丢了线索,但这么多年来大姑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去找寻这个丢失的二女儿。后来又听说在去年的时候已经找到了,她正在读高中,但是不肯认大姑和姑父。只是当作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冷淡地叫他们一声叔叔阿姨,当大姑和姑父告诉她自己是她的亲生父母的时候,她却质问他们:“当初为什么姐姐不送,妺妺不送,就单单把我送走?”
大姑姑父他们愧疚不已,最后只能伤心而回,只是此后只能通过她的养父母给予她更多学习和生活上的关心。范皊没有见过那个表姐,只记得小时候在姑姑家寄养的时候曾经看过这么一张照片: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红色裙子的小女孩手中捧着一束花相互着送给对方。那时他以为是表姐落琴与表姐落庭,但是落庭一口否认说不是她,那是她的姐姐。那时小,范皊也没在意,现在想来相片中那另外一个应该就是大姑的二女儿了。“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如今我们都上了年级,我也一直不能生育,一切都是注定我命中无子的。”
范皊听出了姑父满心的伤怀与难过。她知道姑父当初为了保住教师的饭碗,在大姑生下落庭后是被强行拉的去结扎的。若不是家里托关系恐怕连饭碗也是丢了。她将钥匙在窗台上轻放好,连忙悄悄离开。这样的墙角她知道还是不要听见更好。虽然她还不明白大人之间对于生儿子的热情与执着,但她却知道农村最恶毒的话莫过于骂人家没有生到儿子要绝户。无子的人家就像是被脱光衣服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面,接受风吹雨打,日月洗礼,以及世间万物的观摩一般。这样的耻辱会令他们觉得至死都抬不起头。计划生育利了国家利了百姓却又残害了多少无辜的女婴。曾经她也痛恨过父母对儿子的偏爱,奶奶告诉过她本来还有两个妺妺,在还没出生的时候为了躲计划而被引产了。当时她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特别地愤怒,尤其是听到奶奶说其中一个妺妺被引下来时,还一抽一抽地哭泣时,她眼泪便落了下来,心里一瞬间便是极度地痛恨母亲,痛恨她的狠心与残忍,她不仅会虐待与羞辱自己,她还是一个杀人凶手。而念想到当初的自己其实和他们的执着又是何其地想像,好在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对于回家的概念范皊是矛盾的,也是逃避的。家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个困住她的牢笼,那里不但缚束着她的身体,就连灵魂也是无法彻底地放飞自由。关于这个家她既爱且恨。她恨这个家给予她灵魂上难以承受的鞭笞,却又爱这个家给予她物质上的温饱,在爱与恨这两者之间,它们经常像是两只野兽一样为了争夺这方寸地盘而不断地撕杀博斗着。范皊经常会因这场永无止静的斗争而痛苦不已。对于亲情她总是带着审视而怀疑的态度,她对他们任何中的一个人都是淡漠而疏远,亲近不起来,可是却永远无法摆脱骨子里流有的相同的血液,在那浓于水的血液里的那份牵挂时常又将她那颗一心想要获得自由的灵魂拴于牢笼之中,为此她又是极度痛苦。范皊中途转了两站车才到进村里的三叉路口边下了车,进村里的路口旁边有一家小卖部,红色的篷布随风摇摆着,下面坐着一个小女孩,高高的马尾辫上捌着一朵现下女孩中流行蝴蝶结纱绳,小女孩见了范皊马上站了起来去扶旁边的一辆老式自行车推到范皊跟前:“姐,姑姑打电话来说今天下午放学你会回家,妈让我到村口这里来接你。”
范皊接过车把,熟练地跨上座包,轻踩着踏板,将车速放到最慢,自行车突然微微摆动了几下,感觉到身后的范晓月坐上了后坐架上她才用力地蹬着车子往前行。“姐,你们怎么那么少的书啊?“身后传来范晓月的声音。她正抓着范皊的书包。“说了多少次了,怕摔跤就扶着我的背,不要抓书包压得我肩膀动不了。”
范皊提醒道。范晓月在后面吐了吐舌头,又去抓范皊后面的裤头:“小心我把你裤子扒拉下来。”
进村里的路程有些远,曲曲折折的,路面上铺着一层碎石子,步行的话要走上将近二十来分钟。自从那次路过一户人家门口被狗追过后,范皊再也不敢一个人走这条小路。为此母亲特意叫范晓月在她往返学校的时候去接送她。范晓月从小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的皮肤异常白皙,两只大眼睛黑溜溜的特别灵动,个子高挑,不似范皊那般瘦小,乡里人见了都说父母的所有优点都集中被范晓月遗传了。“妈今天下午杀了鸡,说你一个人在学校读书很辛苦。”
范皊淡淡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姐,妈好偏心啊,每次都要等你回家才有肉吃。我和弟弟能够吃口肉都得沾你的光,她老是在我们面前念叨你在学校念书辛苦,离家里远,在学校肯定吃的不好,说得你每天在学校饿肚子似的。”
范皊抿唇道:“我们学校的伙食还可以,没妈说的那么难吃。”
“有肉吗?”
范晓月最爱吃肉,范皊不由微笑道:“有。”
“姐,你逢双休不回家不会是舍不得学校的饭菜吧?”
范皊心中有些想笑,范晓月哪晓得学校双休是不提供饭菜的。也不说破,只道:“有这个意思。”
“难怪妈说你和谁都不亲,喂不熟。”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家门口了。果然,还没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鸡汤味。范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见她们回来了立马吩咐范晓星摆好碗筷准备开饭。夏日昼长,范皊刚下车的时看手表已经七点钟了,天还很亮,没想到刚到家里夜萬已经降临。她从房间出来时范母已经为她们盛好了三碗鸡汤。“小心烫。”
她将其中有鸡腿的那碗鸡汤端在范晓星面前,范晓星开心的手足舞蹈。范晓月见了将嘴一撇:“妈果然还是重男轻女,每天念叨姐在学校念书辛苦,杀了鸡,最好的还是留给弟弟吃。”
“谁叫你不是男孩子啊。”
范晓星对着范晓月吐舌头做鬼脸。范母轻拍范晓星,呵斥:“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又对范晓月道:“你几岁弟弟几岁?这么大人了还跟弟弟争,没一点姐姐的样子。”
范晓月还要争辩几句,范皊怕范晓月又会不依不挠地弄得被挨骂,只得将话题叉开道:“爸有没有打电话回家?在外面还好吗?”
范母为自己添了一碗白米饭,夹了几片青菜叶子往嘴里塞,闻言道:“前天打过电话回家,他又去了海南找事做。”
其实范平是在广东失踪了好几个月后才在昨天打电话回家报了平安。说他已经过了海南。范母当时在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喉咙哽咽骂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电话里的范平良久不出声,过了会才讪讪道:“这段时间一直没安顿下来,你们接个电话又要跑这么远,所以就想安顿下来再联系你们。”
范母本想再骂几句,终是忍住,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辛苦,去年才刚做了手术,在家休息不到一个月又出门去了,一个家,三个孩子,前几年忙着躲计划,后来又建房子,抚养三个孩子,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自己身体又不好。范母也不好多说他什么,只跟他唠叨了会家里的锁事以及三个孩子读书情况又问起范平在那边的情况,范平大致说了一下广东那边不是很好找事做便一个人跑去了海南,说完沉默了一会又道:“今年过年可能不回家了?”
范母一愣问是怎么了?现在离过年还早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不回?范平电话里的语气是充满了歉意,范母大致也是听出了他在那边做事不是很顺利,估计也没什么钱,一来一回各方面开支盘缠都要用钱,她不想让他那么尴尬也不多说,只叮嘱他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家里的一切有自己打点,他可放心,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才挂了电话,付了店主电话费才迈步回家。范皊见范母自己只顾吃家里种养的蔬菜,起身盛了碗鸡汤放在范母面前:“妈,您也喝点鸡汤吧。”
范母怔愣一下,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个大女儿是冷情冷性的,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关心她,心下欣慰,又将鸡汤端还给她:“我不喝鸡汤,你在学校辛苦,多喝点。”
“妈,海南在哪里啊?”
范晓星好奇问道。“是一个岛屿,离广东那边很近。”
“那里有海吗?”
范晓月问。“有,周围都是海水。”
“那爸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海了吗?”
范皊默默地看着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好久没有感受到这么融洽温馨的气氛,一股暖流涌上心中,让双眼也蒙上了一股热热的湿意。中考过后,很快就将要迎来初一初二的期末测试,初三的学生考完,学校一下子少了许多学生,校园内也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这日范皊正在教室塞着耳机复习英语,突然同桌拍了拍她,她抬头,同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门口看,朱紫琳笑盈盈地站在教室门口大喊着她的名字。惹得班上好几个同学往她这边看。范皊微红着脸,拿下耳机,走到门口。“那么认真看书?是打算将来考清华北大?”
朱紫琳双手背在身后打趣她道。范皊亦笑道:“不是为了考清华北大,是为了将来找一个清华北大的男朋友。”
朱紫琳顿时瞪大着眼睛,似在重新审视她一般,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看不出来外表纯情的你还藏着这样的小心思。”
范皊不置可否,微笑道:“找我有事?”
朱紫琳这才从身后将一封上面折叠成叶子的信件郑重地交到她手中:“严丫头给你的回信。”
信件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香味,是风信子的味道,范皊微垂着视线:“谢谢。”
“只是口头感谢?”
范皊无奈道:“你要什么?”
朱紫琳转了转眼珠,挑眉笑道:“我暂时还没想到,要不今晚陪小爷我一夜?”
“好。”
范皊爽快答应道。朱紫琳忍不住捂着嘴唇爆发出一串怪笑声:“范皊,你真有趣,你的初夜还是留给清华北大的男朋友吧,这人情还是先欠着吧,改天有时间找你还。”
说着转身大手一挥,踩着上课铃声走了。信的内容果然如范皊所想的那般,那段时光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严英英的记忆中消逝不见了。严英英想要更多地知道关于那段逝去的岁月,她请求范皊告诉她更多关于那段记忆,以及记忆中的那个人。范皊微低着头,信件内容看完之后,她将信件折好然后夹在了日记本里面。她心里面已经有了主意,觉得没有必要再回复了,那么长远的一段记忆,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一样,稀释掉了所有一切,最终那段岁月也只是温暖了她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