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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治丧(1 / 1)

死寂的村庄上,划过一只自由的燕子……随着不远处射来一道熹微的光,李京池散去长发,消失在我的面前,化作一缕风,去追寻他的信仰,追寻他的自由。我小心翼翼凑近屋檐,捡起他带不走的农药空瓶,里面塞着李春秋的许愿笺。“运气不好,出生以后都是苦的……所以,重新来吧……”苦笑着,挥动臂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乌黑如曜石般的瓶子精准扔进了一堆杂草之中。“砰”得一声,地面上燃起一道火焰,在这暗无宁日的村落燎原……我弓着一条腿,坐在屋檐边,愣愣发傻。“徐泰。”

是墨尚卿在屋檐下唤我,“下来吧。”

“诶!诶?”

我站起身,踩空了一片瓦,差些坠下高屋。墨尚卿紧张地拥起手臂,坚定地看着我。“下来,别怕,有我。”

“来喽!!!”

我鼓足勇气,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扑面而来温柔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刺眼的光斑侧过他瘦削的脸颊,耀得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此时彼时,拉近了二人的距离。我扑腾一声,以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稳稳落在地上,搁着他的肩膀,取笑:“呦!尚卿君臂力不错啊!”

无声,仅是从手中点出一根黑黝黝小棉絮一般脆弱的灯芯。这是须臾烛留给这个世界,留给它信徒们唯一的念想。只不过,墨尚卿并没有将灯芯给我,将它迎在半空中,对着风的轻柔摇摆不定,像是在等待什么。不过一会儿,从须臾庙里飞来一只小麻雀,心有灵犀衔过墨尚卿指尖的黑色灯芯,顺着鬼道的方向,消失在槐树林尽头……“这不是当年领着我们走出森林的小麻雀吗?”

“是。”

墨尚卿起身便要走,不做过多的停留。我跟着墨尚卿,实则也是在跟着那只小麻雀。鬼道尽头,俨然站着两个等候多时的人物。“队长!秦湛!”

我随意瞟了一眼,秦湛的肩头正站着那只帮过我们大忙的小麻雀,歪着头紧紧贴着秦湛的脸,似是在撒娇邀功。恍然大悟,“原来是絮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秦湛将手中的灯芯递给薛彬,平静地说:“队长,李京池选择了毁灭……”薛彬面无表情地接过,按部就班将灯芯装进了一个透明储物袋中,晃荡几下,稳稳落在底部。看了我一眼,摇摇手中的储物袋,开始自讽起来,“哎……把这儿玩意儿交上去……不好交差啊……”“不过还好有这个。”

说着,他将一份文件晃过我的眼前。我看的匆忙,注意力全集中在下面慢慢一排的红手印上。“他们全都同意拆迁了?”

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村子里接二连三的死人,换谁都想赶紧跑吧……”薛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又点了上去,“况且上头待他们不薄,出去之后吃穿用度一切开销都有政府报销,还每家每户分配了房子,我都羡慕不来呢。”

“薛队,小心你的肺!”

我眯起眼睛嘟着嘴,关注着四周,实则是在调侃薛彬。薛彬将烟从嘴里抽了出来,在我跟前显摆一道。“城里禁烟,趁着外勤出来多抽几根。”

我哼哼一笑,回到这题。的确,正如李京池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应该出去走一走,闯一闯,说不定哪天就在外面闯出一番名堂来了呢?所以,阿棣他们一锤定音,挨个摁下了同意书。“只是可惜了村里的孤寡老人,他们出去……该怎么活啊……现在住一个村,邻里邻外还能有个依靠,去了外边儿,死在家里都没人管。”

“这个……”薛彬听罢,倒是有些哽塞。“徐泰,知足吧……”秦湛歪过头笑了笑,“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也是,上面给足了他们时间搬迁。”

薛彬晃晃烟,摆出一根手指来,“一个月,够他们离开这里了,外面随时都有专车接送。”

想来对我也没什么需要嘱托的,薛彬打了一个响指,推了推秦湛的胳膊,道:“任务完成。”

秦湛抚摸着小鸟絮,转过身,跟着薛彬离开。垂头丧气地哀叹起来,“嘚,回去又要挨批喽……”我一时慌了神,从身后喊住二人“等等!你俩?这就走了?”

薛彬停滞原地,思来想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慢悠悠转过身,回答我:“上面催得紧,好歹先把这玩意儿交上去敷衍一下,写份报告阐述经过。”

我拦在二人面前。“那……那无脸案怎么办?”

“我不说了吗?无脸案只是进村的幌子,附带的。”

“队长……你这不仗义啊!”

我挽住二人的胳膊,坏笑起来,“你们走了,这是把烂摊子留给我啊!”

秦湛哼唧一声,带着温和抱怨,“徐泰,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烂摊子?这分明是锻炼你能力的好机会啊!”

“回去又是扣工资又是挨处分的!在村里也成了骗吃骗喝不干正事的神棍老赖!我这……里外不是人啊!”

我勾住秦湛的脖子,摊开手,尽显无奈,“老兄,你们要帮帮我啊!”

“这样吧……”薛彬轻轻走近我俩,僵硬地把我勾住秦湛的手臂撤了下来,无奈一声,道:“就算我把无脸案下放给你,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下,又赢得了村民的掌声,又挽回了工资,是不是很划算。”

我眼珠子咕噜一转,脑子飞速运转,拍了拍手,满意回答:“这还说得过去……只要不扣我工资,一切好说!”

薛彬瞅我这损样,长吁短叹,摇摇头,带着秦湛离开了村庄。这俩人,边走,还大声阴阳着我。“如果写成一部小说的话,咱俩成了做坏事的好人喽。”

秦湛伸出手,把玩起指尖的小鸟。“做坏事的好人?嗯,这形容我喜欢!”

薛彬边走边说,刻意大声喊了出来,“好人留给徐泰做就行了。”

我唏嘘一声冷笑,牵过墨尚卿的手,踏着鬼道前行,“走吧……还有个麻烦家伙等着我们呢……”“对了尚卿君,你咋知道那只傻鸟会来拿灯芯。”

我忽然发出了一句疑惑。“从他们进村那一刻,就派来盯着你了,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看着我的神情,也同样挺疑惑的,“你以为,人家会施舍出一只神兽来给你带路?”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指了指墨尚卿,又指了指自己,“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墨尚卿冷哼一声,凑近我的脸险然一笑,“徐泰,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装?”

“尚卿君?你说啥呀?我真不知道!”

我坏笑着,不依不饶追问着他。“哼……”墨尚卿用轻笑仓促敷衍了过去。“尚卿君,你说,这庄善一个人伤了腿,在这须臾庙里不吃不喝七八天,他咋活下来的?”

“不吃不喝?”

我跟在他身后问个不停,他有些嫌烦,打了个白眼,“他不打了七只猎物吗?”

我猛地一拍脑门儿,“难怪哦!他杀了这么多人,居然一具尸体都没找到……”想到这细思极恐的画面,我心里顿时阴风阵阵,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尚卿君!李京池会转世吗!”

“那他会投胎到哪里呢?”

“庄善会遭报应吗!他会转入畜生道吗!”

“尚卿君!尚卿君!尚卿君!”

“……聒噪”不远处,这一切皆被薛彬与秦湛尽收眼底,他们站在回程的半山腰上,依旧不舍得离开,眺望着我和墨羽一路出了鬼道,回到了村庄。“队长!你看那徐泰,连爬个屋檐都费劲,一开口尽像个二愣子似的。咱们大费周章监视他这么多天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呵……你可不要被他的表面迷惑了……他这是在,扮猪吃老虎呢……”薛彬抬头望一眼天空,“能被上面重视人物,绝非善类。”

“真想不到……小心思挺多呀……”他俩还会谈论些什么,谁都不得而知。还未踏进村子,一声声喇叭吹走的哀乐已经传到了我们耳朵,笔直的村道上飘满雪花似铜钱状的冥币。家家户户门口皆干净空旷,每面墙上都张贴着大红色的“姜尚在此,百无禁忌”的字条。唯独一户人家,门口架起了两三支大棚,几个老头坐在门口,手里于是二胡又是唢呐,本该松口气的间隙,见我俩陌生人的到来,慌不择路又堵住嘴来吹奏。我忍不住往里面瞟了一眼,四周挂着黑色和黄色的挽幛,上面装饰着大白花,庄严,肃穆。里面哭丧的人有不少,我甚至还看见了阿棣。棺材外,火盆旁,用麻草铺盖的席上坐着一个鬓发尽白,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脸上的血色尽去,独留下凌乱灰发下一抹无声的绝望。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眼睁睁地望着屋外的我俩,哭泣着,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这是谁家在出殡?”

我瞪大了双眼,踮着脚想要看清那遗照上的人物,却始终被那祭坛上穿着郁罗萧台法衣的牛鼻子道士挡着眼儿。我恨铁不成钢咬紧了牙,却见他背对着我,拿着一支熟悉的招魂幡在刚才面前踏出诡异的步伐,晃来晃去间,口中念念有词。“赵普。”

墨尚卿回答道。“这么大阵势?”

“人家好歹也是村长。”

“我去!那不是刀疤脸嘛!”

我毫不犹豫指着祭坛前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程归一居然是在帮着赵普超度?咋哪哪儿都有他?我并没有打断赵普治丧的仪式,且等仪式结束,程归一长舒一口气,扶着腰坐在一旁咽下一口茶,恍惚间又看见了门外的我俩,这才兴冲冲跑了出来。“程归一!你在这儿干嘛?”

“看不出来吗?赚外快啊!”

他骄傲地在我面前晃悠一圈儿,活像只绚丽多姿的开屏孔雀。“你可真会找缝儿钻啊?”

他意味深长地饮下一口茶,还挺严肃地回答,“哪有哪有,这家人出殡,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个超度法师,举手之劳而已嘛~”我用眼神示意棺材前哭得直不起腰的老妇人。“那大娘谁啊?”

程归一回头,顺着我眼神瞟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赵桂兰,赵普他老娘。”

“有趣,赵普居然跟他妈姓?”

“害!我都帮你打听好了,这个赵普三岁时就死了爹。”

程归一吞下一大口茶水,挥起手来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他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赵普改姓,所以他才跟着他娘姓的赵。”

“为啥改姓,很重要吗?”

“他爹那一脉邪乎的很,都活不过三十岁,所以才让他改的。”

程归一的舌头在牙齿间搅动了几下,吐出两片茶叶来,“结果你看,再过几天就三十了,依旧没挺过来,改了也白改。”

“他爹叫啥?”

程归一半掩着下唇,冲天思考起来,“姓叶……这赵桂兰一口一个冬来冬来的,应该叫叶冬来。”

“叶!”

我吃惊地望向墨羽,他显然知道我的心思。“叶清辞。”

墨羽轻启唇齿,仿若说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啥跟啥呀!”

程归一抬头望一眼太阳,“嗨呀不和你们说了,那便赶着下葬了!”

他自然捋不清我俩话语间的意思,把我们留在荒道上吹起了冷风,从侧屋跑进大堂,又开始了一番我看不懂的超度。荒野上,举丧的人群,挟着震天哭喊,洒着满天黄纸,一路步向凄凄野坟地。云天凝素,春寒料峭,飘然而至的白纸像是雪一般落在我的头顶,透映着滚滚尘浪。交杂着浮腻泪水的咸,与焚烧后的硝烟,烟云淡淡。漫山遍野,尽作槁素。“谁都会死……”我回忆起十几年前那场蒋欣可的葬礼,冷笑不止,夹杂呼啸的风声,“不过是早晚。”

墨尚卿胸口的起伏,此刻是如此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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