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谓宾定状补,英语老师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我涣散的意识里,悠远得像个画外音。我在这场以上课为主题的情景喜剧里,瞌睡得死去活来。我狠心掐了一下自己,不到五秒,再度点着头昏睡过去。陈明月看不下去,悄悄递了一个东西过来。我睡眼朦胧地抬头看他,却被镜子里自己的大脸,惊得清醒过来。“长得这么丑还敢不学习……”陈明月用书遮着脸,小声嘲笑我的窘态。“喜欢你的无知少年已经迷途知返,离开了你这棵歪脖子树,再不学习,就你的食量将来一定会饿死街头的。”
我没有理他,看着前方微微怔住,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的黑板上,一行英文安安静静地躺在一隅: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后排的吕钰,他正认真地托腮听课,晨光附加状态下的他眉眼温润,不卑不亢,没有当初跟在我身后的卑微,也没有后来不屑一顾的高傲,时光已把少年打磨得沉稳。老师指着那行英文,喝了口水道:“陈音,你来翻译这句话。”
我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看着纷纷扬扬的粉笔末,恍然惊觉,这个让人眼睛发绿的高三,离吕钰对我说这句话的夏天已经好几个寒暑,时光浅浅地掠过,将爱恋留在了记忆里。陈明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回过神缓缓道:“你是我最珍视的人。”
余光里,吕钰看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觉得微微有些怅然。几分钟后,我看到吕钰新发的空间。“我们都只是平凡的人,经不起太多波折,那一份真诚的喜欢,一旦错过,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就如2022年那一个暑假,没人会记得,更没人会理解,坚持得太久,连忘记都变得困难。”
嗯,他的语文水平还是这么烂。2022年的夏天我不是公主,却不幸地得了公主病,因为吕钰做了我身旁鞍前马后的小跟班。当时的我少女情怀泛滥,一边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为了借给我而特意买来的小说,一边清高地拒绝他买给我的所有零食。即使偶尔忍不住贪嘴吃了,也会在事后塞钱给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两不相欠。其实我知道再有钱,我也不能用意念让零食飞到我手中,我故意忽略他付出的人力财力,无耻地说出两不相欠这种话。这个情感的天平,一开始就斜向我这边。“你不应该这样。”
作为我的同桌兼死党,陈明月严肃地批评我,“给钱简直就是侮辱一个男生对你的真心。”
我斜眼看他,他立马拿出一本游戏攻略,指着上面的正版游戏碟,狗腿道:“你试着喜欢这个怎么样?不论是剧情,装备,还是画面都是一顶一地好,你一定会爱上它的,回头我就告诉吕钰你的新喜好。”
我正想说话,就看到吕钰拿着一试卷走了过来,他把其中一张递给我,欲言又止:“小音你这次发挥得不好,不要伤心……”我扫了一眼分数,鲜红的三十四张牙舞爪地挂在卷头,在一堆八九十中格外显眼。我接过试卷,满不在乎地揉成一团朝垃圾箱扔去。没中,我有些遗憾地拍拍手。吕钰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着急道:“你别的科目虽然拔尖,但是这样下去物理会给你总分拖后腿的……”瞧,他就是这么木讷的人,这种时候只有找出我的闪光点才能讨我欢心,可惜他不懂,他居然让我去对化学奴颜婢膝,所以我冷冷地打断他:“关你什么事?”
吕钰脸涨得通红,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说出点什么,最后垂着头走回座位。一直沉默看戏的陈明月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为他舍友辩护:“就算你讨厌物理老师也不应该把气撒在他身上,他只是关心你。”
“关心则乱。”
我回答得很干脆,“托他关心的福,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我瞥了眼陈明月卷子上显眼的九十九,悲愤莫名。“其实不是他的错……”陈明月又替吕钰辩解两句。看我兴致缺缺,识趣地去研究他的电脑杂志。我闷头趴在桌子上,有点淡淡的忧伤,虽然三十四分的卷子被我扔进了垃圾箱,可我没办法把自己的挫败也打包好扔进某个情绪回收站。我想找个人倾诉我的郁闷,可最后发现我只能对着镜子做几个丑脸嘲笑自己的失败,没有人可以把我的坏情绪收纳怀中。陈明月不行,他的成绩那么好,我会不平衡的。吕钰也不行,他和我是结了梁子的。如果你还记得那句英语俗语,那么我告诉你,我第一次知道它是在我高一第一学期的物理课上,我和吕钰的梁子也是在那时结的。那时候,我和物理老师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事实上,作为她的得意门生,即使在课堂上做些小动作,也会被睁一眼闭一眼地纵容过去。所以手中的杂志被抽走时,我还嬉皮笑脸地看着她,等待像往常一样轻言轻语地数落。“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物理老师拿着从杂志里翻出一张纸,一反常态地变了脸色,凝重道,“上课看杂志还学人家早恋,陈音,你以为有点小聪明就万事无忧了吗?你还想不想考大学?”
我又惊愕又羞愤,一时没能从尖子生那可耻的优越感中缓过神来,遥想当年集千万宠爱于一身,我气得浑身发颤:“只是看个杂志而已,和恋爱有关系?”
我的理智已经被愤怒彻底吃掉,骨子里的叛逆让我把书捧在桌子上,不顾老师铁青的脸色朝外走去。我去天台吹风,可夏季的热浪打得我萎靡不振,我忍受着怒火与热浪的双重攻击,整理出如下信息:字条是吕钰偷偷夹的。物理老师是吕钰的大姨妈,她认出了侄子的字迹并且瞬间狂化。我因这多重原因,正巧撞在了她的枪口上。A+B+C=D,我对物理老师腻烦并且从此成绩一落千丈。从此,我在物理上无心用力,成绩跌至谷底,我一棵初露尖尖角的小荷,就这么没出息地缩回了淤泥中。放学铃声响起。我勒住自己杂七杂八的思绪,提着书包朝外冲去,陈明月手疾眼快地提住我的后领:“跑那么快干吗?”
我从他的魔掌下挣脱出来,没好气道:“回家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你倒是思想端正。”
陈明月翻个白眼,“我就是提醒一下你吕钰的生日要到了,上次他为了给你过生日,几个月都在吃老干妈就馒头,这回轮到他,礼尚往来你也得好好准备一下。”
我胡乱冲他挥挥爪子示意他知道了,就一溜烟地跑出了学校,其实我跑那么快也没事干,我只是不想待在那里,那里有三十四分的卷子和被它压倒的我。我在街上晃悠了一会,进出了几个精品店后就彻底绝望了。店主很热情,礼品很精美,价格很大胆。我本着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巡视了近十几家精品店,腿都跑断了也没找到一件十五块钱就能拿下的礼物,没钱的事实让我彻底丧失了斗志。我耷拉着脑袋走在大街上,开始认真考虑捡到钱的概率到底有多大。第二天我迟了一节早读,蔫耷耷地来到教室时,陈明月指着我的黑眼圈大呼小叫:“陈音你又通宵打游戏了吧!”
他痛心疾首地拍着我的肩膀,“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叫我!”
我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刚坐下,吕钰已经走了过来,手里还有一沓纸。他把早点递给我,在我执着的目光下,默然收下五块钱。“我把你的卷子捡了回来,这是上面出现的问题,我已经替你整理好了,详细答案我写在了后面,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总好过你在家里熬夜。”
他怎么知道我在熬夜做物理?我左眼写着疑,右眼写着惑。他仿佛看懂我的心事一般道:“你每次打完游戏,虽然也有黑眼圈,但心情是打过鸡血状态的,只有因为学习才会这么没精打采。”
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感动,他的细心还有无微不至,连局外人的陈明月都感动得泪花闪闪,我没理由无动于衷。可事实上,我血气逆行,满脑子都只有被拆穿的恼羞成怒。可是他无辜地眨着眼,把我的恐惧和无能为力暴露在空气里无所遁形。“瞎说什么呢,她怎么可能半夜学习哈哈哈!”
陈明月打断吕钰,最后的哈哈哈落在空气里像个冷笑话。吕钰不理解他的幽默,只是木讷地转过头对我道:“你边吃边听吧。”
他摊开试卷指着错题开始滔滔不绝,没注意到我越来越冷的眼神,“这边的是一个加速运动,它经过摩擦力和重力后……哎!你干什么?”
吕钰吃惊地夺回已经被我撕成碎片的卷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它们凑齐,我看着他,心头突然升腾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他越关心我,就越显出我的无能与悲哀。“我受够你了!”
我冷冷道,看着他受伤惊愕的表情,我愈加嫌恶,伤人的话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身上。“你以为你是谁?成绩好就能随意揣测别人的想法和行为?”
“别以为假惺惺地对我好,我就会感恩戴德,我到底是被谁害成这样的你清清楚楚!”
“你就坚持你的木讷几十年不动摇,滚出我的视线吧!”
最后一声惊如落雷,炸得教室一片寂静,就差丢下一根针。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寻找源头,每一个严肃的外表下,都藏了一颗八卦的心。吕钰在这些目光里窘红了脸,讷讷张嘴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我挪开他,哼哧哼哧地跑向我的小天台。那里虽然热浪滚滚,却能把我的坏情绪全部蒸发出去。陈明月跟着我跑上来,两个心情截然不同的人,待在天台上相顾无言。同样寂寞的风吹得我们一阵凌乱。但凌乱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在腿都站麻的情况下,我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无所谓道:“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我知道我很过分。”
“他就是呆。”
陈明月跟着坐下来,深沉道,“他喜欢你喜欢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配合你的伪文艺调子,半夜都在背诗词,你明白我半夜乍醒,听到一个汉子深情地念着‘小轩窗,正梳妆’的惊悚吗?你明白吗?”
陈明月越说越激动,喘了口气才又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到底看上你哪一点,那货其实是白内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