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曾经那位小姑娘,为了跳舞可怜兮兮地央求着自己能让她留下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好吗?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梦想吗?啤酒一瓶瓶地灌,朋友都劝他别喝醉了。李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可能早就已经喝醉了,不然他怎么在下一秒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声“霖霖”,自己的面前就出现了那个离别后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次的身影呢?端着一碗滚烫的汤,霖霖小心翼翼地欲放在客人的桌子上,却在余光中看到了一个人的侧脸,手一抖,汤汁溅到了自己的手上。忍着痛,霖霖匆忙转身想逃,还是逃不过身后追来的声音。“陈霖霖,北京城原来这么小,再不想碰见的人也能重逢。”
小饭店打烊了,霖霖却迟迟不肯走。老板娘粗暴地推了她一把:“杵在这干吗呢,又想着找我请假是不是!”
霖霖只得离开,走出门,果然看到了那个人一直等待的身影。李越二话不说,拽起她的手腕,果然看到了几个水泡:“都烫出水泡来了还不出声,陈霖霖,你可真行啊。”
霖霖低下头,也不知怎么了,眼圈就红红的了:“李大哥,你不怪我?”
李越怒极反笑:“怪你给我那一巴掌?就为这个,你躲我一年?”
霖霖沉默着,李越瞧着她委屈的样子,拼命地将想拥她入怀的心心思压下,作势打了下霖霖的头:“真是个小丫头。”
原来小丫头这一年过得并不好,那个叫阿谷的人是个骗子,当时把昏迷的霖霖送进医院就离开的李越,没注意另一张病床上也正巧送来了一个摔伤的病人。霖霖醒来后,第一眼见到他,便以为是他救了自己。他看霖霖独自一人,趁机撒谎赖上了霖霖。后来霖霖照顾到他出院,他便骗光了霖霖所有的积蓄。霖霖不敢再找李越,找了一家小饭店打工,就这样熬着。李越听得心疼,霖霖却毫不在意般拍着胸膛:“虽然比之前的工作辛苦,但是,你不知道吧?有一位舞蹈团的老师说我跳舞跳得可好了,我现在每周末都能登台跳舞,还有酬劳呢。”
是啊,只不过舞蹈团搭建的是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台子,来看演出的也不过就是零星的几位阿公阿婆。但霖霖还是觉得开心,更何况现在还有了李越。他每周都会坐在台下看她跳舞,等她下台后,还带着她去吃夜宵。因为日子苦,便特别喜欢吃甜的东西。煮得软糯的芝麻汤圆,霖霖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碗下肚,人也就暖了。离开小摊,霖霖又骨碌碌地转转眼,装作自己脚疼,偷懒闹着要李越背自己。李越一眼就看穿她的伎俩,可依旧任由霖霖偷笑着爬上他的背。北京城的春风起,地上落了片片白玉兰。霖霖舒了一口气:“你说咱们这样一步步走,能走到下辈子吗?下辈子我又是什么模样,还能再遇见你吗?”
她又在说些孩子气的傻话,李越却没有笑了:“下辈子我不知道,但这辈子咱俩肯定能这样一步步往下走。”
“那到时候我们不就老了吗?”
“老了就老了,你是老太太,我是老爷爷,北京城还落一地的白玉兰,我还这样背着你走一辈子。”
也许要到很久后,李越和霖霖才能明白,年少时之所以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誓言,是因为还未见过痛,还未有过伤害。等到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时,誓言会成为最难开口的东西,“再见”却是唯一的对白。霖霖二十岁的生日,上帝终于在她黑白灰的世界里,开了一道微小的门。她遇到了一个从未想过会与之有交集的人。控制住狂喜飞快地跑去找李越的霖霖,在开门的瞬间,与他同时说了一句话:“我有事告诉你!”
后来,李越曾无数次想,要是自己先开头说了就好了,要是自己再坚定一点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了。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李越将手放在背后紧攥着,把一束玫瑰塞到抽屉里。抬头,他微笑着对霖霖鼓掌:“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上天不可能不给你回报的。”
霖霖遇见的人,叫谢欣宇。她年轻时是国内著名的女舞蹈家,后来因腰伤退至幕后,专门培养国内资质过人的年轻舞者。同时,谢欣宇也是霖霖当年在酒店无意让自己那只花栗鼠溜进了她房间的客人的妻子。谢欣宇认出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的那只小花栗鼠呢?”
人生的奇遇有时就这样简单,谢欣宇无意间看到了霖霖跳舞的视频,找到霖霖的她很干脆地把机会抛到她的面前,国外最出名的艺术类学府,三年专门的舞蹈培训。“舞蹈最看重灵气,你骨子里有,但是还需要磨砺。这会很辛苦,霖霖,你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
李越对霖霖说。这无疑是一条罗马大道,只要踏上去,便是前程万里。霖霖明白,李越比她更明白。所以,他几乎是立马收拾了她的行李,将她送到了谢欣宇的面前。可谢欣宇看着这个风风火火的大男孩很快就笑了。“她不需要行李,她只要忘记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够了。”
李越愣了愣,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得飞快。霖霖跟不上,最后一个人蹲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李越回过头去,无奈地将霖霖拉起,这才发现她哭了。霖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命地抱着李越:“我不想去了,我不想跳舞了。”
李越扯着她的胳膊,温柔地劝她:“谢老师说得没错,你要想跳得好,就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大石、北京城,给那些所有欺负和伤害过你的人看,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霖霖仍旧拼命地摇头,她水汪汪的眸子里盛满了泪,像凝结的琥珀。她就这样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李越,我只想问问你,你以前说的话当不当真?你说你喜····”他却猛然打断她:“够了。”
转过身去,李越平静地说:“不当真的,霖霖,从来都不当真的。”
他说不当真,所以,后来当有人指着电视新闻中报道国家著名舞蹈家谢欣宇力捧的新人,不可置信地问李越时:“这不是以前常常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姑娘吗?”
李越也只是顿了片刻,头也不抬地说:“是吗?也许你认错人了。”
这是李越与霖霖分开的第二年,她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不到谢欣宇说的三年时间,霖霖已经在国外舞蹈界初露头角。她跳的是古典舞,以仙鹤为灵感,当年还是一只小鹤的霖霖,已然破茧重生。李越依旧和霖霖保持着联系,只是两人已经默契地不提过往。有时电话中,李越听到英文的催促声,霖霖捂住听筒敷衍过去,他才发现不知何时霖霖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不懂英文而被酒店拒之门外的小丫头了。时间如抓不住的流水年年而过,霖霖对李越说得最多的话是:“你等我,我想念北京城的白玉兰。”
李越每次都沉默片刻,像回答她也像是回答自己道:“好,等你回来,我带你看满树的白玉兰。”
可他还是骗了她,在北京城最冷的深冬,李越无数次从宿醉中醒来,最后一次,他终于对她说:“霖霖,我等不了你了。”
霖霖回到国内,已经是在六年后。她碰到以前送给她一套舞蹈服的舞蹈演员。舞蹈演员惊喜而又感叹地将霖霖仔细看了一番:“当年一见到你这个小丫头,我就知道不简单,在台下盯着我们跳舞的眼睛哟,亮到几乎要发光。”
说完,她又促狭地望着霖霖,“那个大男孩呢?我还记得他姓李,以前蹲在我家门口好几天求着要我送你一套舞蹈服,后来还死命要我教你跳舞,只可惜我答应了他,你却没有来。”
霖霖站在原地许久,转身,她低下头,脸上的泪水平静而又汹涌地落下。二十六岁的霖霖,已经没有了李越的消息。她只收到过一张照片,里面是北京城早春落英缤纷的白玉兰。那幅画她仍留着,在这么多年的演出里,每次,她都要拿出来看一眼。她不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如今的生活是好是坏。“但没关系,没关系。”
他说他等不了她了,那这次,就换她来等。就像无数次上台,帷幕拉起,聚光灯的光打在她身侧。霖霖在旋转跳跃的独舞时总是会往舞台中央的位置望去,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个人会重新出现在舞台中央,隔着中间的岁月迢迢,她会放下所有一步步走上前去。“那到时候我们不就老了吗?”
“老了就老了,你是老太太,我是老爷爷,北京城还落一地的白玉兰,我还这样背着你走一辈子。”
北京城的春还在,白玉兰就永远也不会凋谢,逆光而站的少年,就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