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拿起杯子,眼前是过去的种种,支离破碎。它:“外面起风了。”
我点点头,风在摇曳,拂过山河,带着热浪与花香,外界的夏,鸟语花香。小院里,树木才抽芽,与外界,仿若不在一个时空。它:“真不去看看吗?那年盛开的生命,今年应该格外热烈。”
它指的是学校后山的一株古树,下面埋着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我敲着杯子,扭头看向它。我:“你好像你很想出去?”
它:“你对不起她。”
那些,是她不该承受的。我:“好像是。”
它:“很多年了,不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么?”
我吸了一口迎面而来的空气,在清凉中,杯子摔在了窗外,碎了一地。我记得……枪响的刹那,眉间绽放的火红,与炽烈的疼痛,胜过一生所承的痛。我记得……双瞳的扩张,眼前世界的模糊,与消逝的哀乐,没过骨子里的无惧。我:“我梦见她了,她也在忘记我,不该再打扰了。”
院里,生机盎然,伴着风,有些冷,冷的,像冰冷的尸体。今年,凋零多年的,也在绽放。……周日的校园,很安静,一夜春雨后的校园,更是出奇地安静。我独自回到学校,方才七点出头,阳光微弱,清风习习,灌进衣间,如锥刺股。校园里的人并不多,除了少数不放过任何时间努力的人外,其余的人都还在睡觉。后山小村的教堂已经响起了诵经声。我来到小卖部外的凤凰花树下,华浮生已经在等着,脚边是一个超大的袋子。华浮生:“怎么样?”
我:“还行,就是有点腿软。”
华浮生一笑,提起袋子递过来。我接过带着,有些沉,这便是金钱的重量,有时候,它们,比生命还重。我:“效率这么高,这么大的数额不是需要预约吗?”
五十万,可不是小数目。华浮生:“我自有办法,你不需要担心,你去做你的事。我还得去应付我老爸。”
我:“行,你去吧。”
华浮生点头,踏着清晨的风,消失在交错的枝丫里,留下的背影,有些落寞。『有些事,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时间到了,我会告诉你的。』我:“来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有来生,有轮回。凤凰花一片片掉落,落了一地的红,像是着了火的森林,身体在隐隐作痛。火,是刻在血肉里的恐惧。『就这样子吧……所有的恐惧都即将湮灭,没什么可怕的了。』我提着沉甸甸的五十万,望向后山的神父,在金钱面前,神父也枉然。……村里的老人早早就起了床,在雨后的春田里忙碌着,鸡狗欢跳,泥土飞溅。土坯房里,袅袅的炊烟,在晨曦中舞动着。路边的小狗,看见我路过,狂吠个不停,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模样。『下午应该去看看小家伙了。』教堂的门没有闩上,我一推便开了。里面除了神像与神父,便再无一人,栩栩如生的神像头颅,注视着我与神父。神父转身,脸上的笑意,完全盖不住。神父:“来了。”
我把手提袋放下,坐在倒数第二排椅子上,正好能与神像的双眼正视。我:“来了。”
神父起身,走到最后一排的椅子上,轻声坐下。神父:“我的主。”
我扭头瞥着神父,那苍老的面庞上,布满藏不住的激动。我:“是神。”
神父顿了一下,望一眼袋子。我伸手拉开拉链,露出整齐的钞票。神父满意点头。神父:“我的神,您来了。”
不得不佩服浮生的办事效率与办事手段,硬是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在银行休息的周六,取出大额存款。五十万,买了家中所有,也凑不出来。五十万,躺在手提袋中,横在我与神父间,像隔着天与地。神父看着我,宛若看着神。我回头,钉在十字架上的神明,在圣洁的音乐中,弥漫着死亡的恶臭。神明目光下,肮脏冲刷着灵魂。神父收回目光,敛去笑意。神父:“书快写完了吗?”
他知道我写书的事情,他可能以为地上这一袋是稿费。我点点头,手捂着衣领,死死握着,阻断声音。神父:“半年后,书归我,署名权以及所有版权的,写完之后就再与你无关,可以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笑着,双眼眯成一条缝,额头间的皱纹更深了,深渊沟壑一般,阴翳的目光,浑浊而又尖锐,杀人的刀,不过如此。我嘴角抽了抽,那本书,不久之后,可能是我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了,若是版权,甚至署名都给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我还剩下什么?神父是听人祷告,听人忏悔,代行神职的。可眼前,老实巴交,头发花白的老梆子玩意,拿了五十万,还不知足,贪得无厌。我:“你可真够贪心的。”
神父:“昨天晚上你们学校传来杀猪一般的声音,很惨烈,当时你在哪,在干嘛?”
他说的是什么,我心知肚明,昨晚打篮球的人中,有人发生了断子绝孙的意外,最后一个太监,非他莫属。他说的是欧阳同学。我:“老家伙,适可而止。”
神父:“没记错的话,那人叫欧阳,与他……”神父顿了顿,看向钉在十字架的耶稣。我:“你在说什么?”
神父:“别装糊涂了,虽然我老了,但是没傻,那可不是什么意外。”
这老家伙,一开始就不满足于五十万,一直找我的把柄。话都到这份上了,我再无翻盘的可能,他赢了。死后,留在世间的执念,易姓改名。松开监听器,站起身,来到门口,向神父道别。我:“神父,您老安康,小子告辞。”
神父满意地笑着,提起五十万,眼神轻蔑。他:“年轻人,有魄力,老头子看好你哟。”
神父转身,声音飘出:“神,不外如是。”
我轻笑,望着他,耸耸肩。我:“确实,不外如是,护佑不了世人。”
他望着我,我看着他,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笑。『六九,再添上一,便是古稀之年。』他:“好自为之。”
我点头,推开门,离开教堂。『六九,一个熟悉的数字……』『人心不足蛇吞象,算是见识到了。』教堂外,春雨后的天与山,棱角分明。……“我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
山在褪色,天在变暗。熊熊烈火,烧红了天。我看见了,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