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殿内,安静得听得到史官笔尖刮砚,墨落纸上的书写声。百官震惊了半天,才有人轻声地打破寂静。“皇上所说……是及冠之年起,就有绰号‘北疆战神’,如今官拜定国将军,手掌定国令,握全贺翎兵权在手的那位……”那位阎王?是那勇不可当之名的建立者,曾经一箭射死旧主,转身投南,驱敌百里,定远侯雁北飞的后嗣。是那年轻时便号为“天伤”,收拢了贺翎半壁江山,朱红王旗下征战一生,忠勇王陈淑予的嫡系属下。是那炸毁先祖基业阻关,以一人心力,指挥北疆全线抵抗祥麟大军,破墨麒麟于凤凰城,百战之中浴火而出的定国将军,雁骓。玄龙神啊,这是在发梦吧!皇上他……他就算是喜欢人家,也不好这么乱说吧!万一那阎王听说这话犯了恼,把黑洞洞的火炮口对准西北,一声巨响,可是能让千军应声而破的。他们还没来得及研制能与之抗衡的火器。还没复兴祥麟,休养生息,弥补战争损耗。皇上您不娶皇后就不娶,您拿这活阎王吓人,倒是怎么回事啊!高翔宇看着百官的眼神,心中还淡定,再转头看到高策也一脸不信,就有些窝火了。“怎么?不信?“那你们以为,两国和谈为什么这样顺利的?“朕为何抛下儿女私情?那是因为在朕心中,祥麟社稷比个人感情更重千倍。朕可以不要皇后,但朕不能不要这大祥麟!“国力衰微,何以家为!若要说个源头,还不是你们各自不争气,使咱们的国力不如贺翎?“若人人都知朕心如火焚,人人重视朕的差事,祥麟便不会再落到如今受人压制的境地,朕也不会因为像现在这样,想要一位女子长相厮守而不得。“散了吧,朕心痛,让朕静一静。“从今后,谁也别再提朕的伤心事了。”
//这真真假假一番发放,果然有效。耳根一下就清净了。只是高翔宇这英明神武的形象落了下去。不但太上皇和太后看他时欲言又止,就连宫差们也常投来夹杂着敬意和怜惜的眼神。高翔宇想了想,觉得他们一定发挥出了这样的想法:“国力不如邻邦,长此以往,定国将军打过来时,皇上就要去和亲了,何其惨痛!”
他也不是没听到这样的风声,只觉得还有些好笑。然而,太子高策可忍不得那么久的疑惑。夜半秉烛来寻父亲,两手扒着高翔宇的手臂,散了头发的小脑袋软软地靠在怀里,让高翔宇心都化了一滩水。随手揽住小人儿的肩,柔声劝慰:“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高策轻声道:“阿爹说过,后娘、弟弟,都不要的。”
高翔宇应了一声,道:“是的,阿爹百年之后,要和你娘亲在皇陵中合穴同葬,补全夫妻之义。”
高策觉得奇怪:“那……定国将军……”高翔宇笑了笑,道:“雁骓和我一样,被江山束缚于自己的位置上,有许多不得不做的差事。我们都觉得,人和人之间有爱意便好,也未必要有什么名分,或者朝朝暮暮不分开。”
“怎么还有这样的女子……”这陌生的女子似乎超脱了他的理解,令他困惑不已。“你不必为此烦心。”
高翔宇抚了抚他的发丝,“我也不会让这感情影响到你。”
“可是我有些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
高策道。高翔宇想了想,道:“如果实在好奇,准备好了要去了解,再和我说,好吗?”
“那时,可以见见她吗?”
高翔宇失笑,在小人儿额头轻轻弹了弹:“想得美,我都见不着!”
//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高翔宇说了“见不着”之后没几天,贺翎的国书便递了上御案。均懿要送还滞留于贺翎境内的祥麟燕王高晟,由定国将军雁骓主事,护送高晟及其下属归国。这个决定,虽然有可能是考虑到了高晟及下属的身手,为打消他们可能存在的阴谋,但高翔宇觉得,这更像是均懿听说了他的表态后,释放出的善意。我家将军没空,那便借着公干的机会,给你看看,让你放心。祥麟百官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就看到皇上喜悦的表情,恰似开了朵太晚于花期的桃花。可他们依然觉得这事不太可能。“皇上的单恋这就要成真了。”
“希望人家定国将军不要太反感才好。”
京城茶肆的说书唱曲的先儿们是最为难的,各个为了营生,想得心肝颤抖。这是怎么话说的?从前为了勾人听书听词话,往往把那贺翎女将形容得不似个人样。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豹头环眼,面似蓝靛,发如朱砂,血盆大口,獠牙外翻,如同他们抹黑上古神女旱魃、钟无盐等一般。而今皇上是这么个风流标致的伟男子,年纪还未到而立。他先前的太子妃是世家女,风流标致,那么他亲口承认心许的贺翎女将,怎么也不能编排成那样子是吧!记得从前,贺翎悦王来访之时,便有传言说她又老又丑,都给编成词话说出去了。到后来,仪仗队伍在锦龙都大街上一走,那车里坐着个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满街欢腾。那书说得打嘴现眼,这碗饭可还能吃得下去?跑江湖之人,一向嘴上没有把门的。可逢其活阎王将至,谁也不敢头一个开编。只怕地上这阎王把人送去,给地下那阎王说书唱词儿。得了,得了,还把那前辈编过的旧话,雁北飞当年的神勇拿出来炒炒,先把人拢住。再偷偷地看看,定国将军究竟是何等模样。大伙儿一块编个正经说辞,谁也别添油加醋坑谁害谁。民间和官场对于定国将军来访的好奇,更甚于悦王来访。甚至太妃们都向皇上递话:“曾经悦王来访,在后宫跟咱们讲了贺翎风物,甚是可亲,咱们还想看看女将军是个什么光景。更何况,这可是等同咱们皇后的人,到了家门前,总要认认路径吧。”
高翔宇有些无奈。有什么好认路径?偌大一个皇宫坐在锦龙都正当中,谁看不到?朕看这些娘娘们是长日无聊,有个消遣便趋之若鹜。就把雁骓带回来一趟,吓吓她们也好。可雁骓不想来,谁也没法勉强,是不?//春风已度,雁群北归。锦龙都的大街上,缓缓行来一队带着肃杀气氛的将士。刀枪斧钺虽是仪仗之内的摆设,但一柄柄寒光照影,衬得那礼器也像是饮过血的凶器似的。整齐划一的铁衣森森,一列列行过人群面前,方才那些好奇的、兴奋的响动,刹那间鸦雀无声。青色战旗高高挑起,上面一个“雁”字,展翅欲飞。其下纯白骏马,驮着主将一人。青色布甲箍着修长而柔韧的躯干,臂长,腿长,整个人匀称又高挑。白色战袍半边系于腰间,既有些严阵以待的肃穆,又有些闲游方归的闲适。走近了,才能看清她的面目。没有想象当中的凌厉。有些严肃,有些清秀。双眉淡扫,眼尾微挑,通直鼻梁之下一对薄唇,实在算不得个丽人。但她面上的神色冷峻,透着不可一世的威严,令这五官的气势平白高出了许多。似乎她有这个自信,手臂一扫而过,便可拿走祥麟的半壁江山。这是她的积威给人的印象。当然也不止于此。在她身后,是祥麟百姓从未见过的兵种。与主将一般,穿着缀了铁铆钉的布甲,手执长长的铁杆,便是那传说中一响就带走一条人命的火铳。一排,两排……简直数不过来。若这骑马的将军是阎王,这些火铳兵,就是她手下那勾命的无常!意识到这些,整条街观礼的百姓大气也不敢出,却又不敢走,尽站在两边呆望着。所有人都在想:还好两国不再打仗了。一旦这些火铳开动,这是要用多少尸山血海才能填平失败?皇上当年于太子之位悬崖勒马,到了如今,虽然多少有些受制于人,但受制总比被贺翎用火器血洗河山强得多。我们皇上,真是受委屈了。怪道总是在朝堂强调百业待兴,又大力搜罗擅做铁器、铜器、精细首饰之类有手艺的好匠人。在这些火器上,咱们确是太落后了。正当百姓望着雁骓的面庞,猜测着她不知这是何等凌厉之人,只听旁边一家花楼上的风尘女,忽然喊了一嗓子。“雁将军!”
雁骓立住马,轻轻扬眉,抬起了头。那风尘女喊道:“我听说过你的事,并不以我等江湖中人为贱,道是想去贺翎,便是贺翎女。我心悦你许久了!若你在京城落脚时有空闲,可否上明月楼来寻我?便是喝杯酒,听我弹弹琴也好啊!”
这是谁家花娘,怎会如此胆大妄为?连阎王的翎子都敢摸一摸?街上还真是安静,竟容得她娇声喊话这半晌。而祥麟百姓方才看一眼就发颤的凶星,便在这话里慢慢展颜,声音醇和,也向楼上道:“感君深意,心亦悦之。但有一节——”恰如雪化为春雨,沾衣不觉寒。这展开双靥的容光,平白使一张冷峻面孔明丽起来了。“美人儿,我自然愿去,只是你家皇上不许。”
说完又是一笑,直让春风失力,柳枝不扬。雁骓才不会觉得这姑娘有如此大胆,敢在锦龙都大街上公开投贺翎。即便两国不是敌人,事后也得有个说法。普通花娘,可是没法收场的。大约是高晟的属下,想要搅乱局面,趁机做些什么。所以,雁骓脸上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她对自己的魅力也是有些自信的。对接下来的骚乱,也是有些把握的。果然,短暂沉默过后,街道两边门窗掀开,欢叫声覆盖了整条街。像当初回营时的迎接一般,什么绒花、香囊、同心结,尽向队伍中掷来。在祥麟,这通常是美男子的待遇吧!挺有意思的。雁骓嫌场面还不够乱,钓不出想要的鱼来。拿出在寿王芝瑶那里学的招式,放开了调笑:“心许一人,负天下之意,我也是有些遗憾的!”
她祥麟女子也不负所望,放开了娇啼,热情回应。看来女子的羞涩,都是分人,分事,分场合。却不分什么祥麟贺翎的。挺有意思的。雁骓环顾自周,笑意不减,笑容不减。眼看着在骚动的人群里,有一些人开始推搡着周遭的百姓,自己乱挤乱踏,要搅合起一滩浑水。自天火之战后,祥麟有心人倒也查得,人多拥挤的时候并不能使用火器,否则会误伤好人。想来雁骓是别国之人,若在锦龙都大逞杀伤之勇,舆论还能支持她和新皇这不同寻常的关系吗?归根结底,目标依然指向新皇。看来,果然如寿王所言:无论高晟成了什么样子,心中依然有这不变的执念,催动他作死。还真好懂。雁骓从怀中拿出短铳,向天一发脆响,身边火铳队便如演练时行事,一个小队抬起铳口,十数发齐鸣,其声如雷人在震惊时,并不能及时地反应。就在这一息间的静寂中,雁骓含着真气催动的命令猝不及防爆出口去:“背转身!蹲下!”
被恐惧和茫然攫住的百姓,自然而然照做。在人群都做出同一举动时,怀着目标的人就会和大多数分出向背。眼看人群忽然背转身低了下去,他们那一瞬犹疑,就是足够的证据。骑兵早有准备,在火铳队鸣响示警时便已将箭勾上了弦。这些都是军中百发百中的好手,莫说面对这些明确的目标,就是柳树枝上两片相邻的叶子,她们也不会射错了。呜呜破空之声来得甚急促,百姓们本能地蜷得更紧。噗通,噗通,一个个在身边站着的人倒在地上。死气悄悄弥散开来。刚刚还兴奋得火热的百姓,忽然回了神。刚刚还笑得春风和煦的人,究竟还是那个杀星。这才知道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