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城下的滋扰还是那稀稀拉拉的模样。放手去打一仗,不太值得;可不管不顾,守城兵士们倒也气闷。陈流霜只在寝帐内养神,悠悠闲闲的,看不出有什么动向。伊籍不催,也不急。到了傍晚,夕阳渐渐往下坠,落了将有一半的光景,从陈淑予的寝帐中,走出金甲红袍,英姿飒爽的女子。扶着腰刀,表情阴鸷,一脸不可逼视的威严。目不斜视,龙行虎步,一路前往主帐。所到之处,兵士们都怔怔地望着她。忠勇王殿下……没死?要不然……这是做梦?主帐的勤务兵也没反应过来,见她到了面前,掀开帐帘,躬身喊了声:“元帅。”
那女子转过头,挑了挑眉,一扫严肃神情,翘着嘴角调侃:“可不能乱叫。”
伊籍从帐中起身:“善王殿下。”
迎出来看到这余晖之下的身影,挺拔,威武,自家也微微一呆。即便别人觉得再相似,他也能一眼认出,这并不是金甲的主人。他的心,什么时候能藏起来些?哪怕在看到忠勇王殿下的旧物时,疼得稍稍轻些?陈流霜先前便看出,伊籍的悲恸之情和她人不太相同。此时只见他眼光一直黏在这金甲上,眸中一片淡淡水雾,显然是收不住情思的表现。稍稍动一动念,想想陈淑予何等警惕的人,竟愿意将那些掌印、代笔的公私事全交给他代管,就猜出了七八分。“节哀。”
伊籍闻言,肩膀一颤。陈流霜仗着距离近便,旁人听不进,又轻声道:“今后,倘有何事需要陈氏族亲支持,着人向我说便是。”
伊籍稍一惊讶,陈流霜却微微笑了一下,转过了身。“走,上城去。”
//正在那日头刚刚落下,才掌上灯的时节,武洲郡外围城墙上出现的一行人,使祥麟赤狐郡营中的赫仁铁力又惊又怒。陈淑予巡城?这怎么可能!陈淑予的死讯已经坐实了,贺翎营门前的白花还未摘,为什么今晚死而复生,还巡了一番武洲郡外围城墙?帐中临时齐聚的将领们七嘴八舌,皆道此事蹊跷,需探查清楚才能定论。但今夜意外见此事,又是光照昏暗的情形,未必做得准。赫仁铁力听着议论,默不作声。高昶通过心腹之人,已向赤狐郡大营暗中支持了一大笔军饷,道是太子将和谈之事主持得不错,该交换的利益差不多也都齐了,正是再捞一把就收手的好时机。贺翎闻战,必会再派人来交涉。到时候祥麟已经战胜一局,立于上风,就可借此机会拿捏住贺翎的命脉。此事的关键,就在一战必胜。事成论功行赏,首功非格勇达莫属。赫仁铁力倒不是为利所诱。他在乎的,永远是“祥麟第一”的名声。闻言就动了心,收了财物,开始计划着最终之战的事了。这些天来,他心情一直都很好。因为对面主帅陈淑予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心腹大患一朝清除,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就在前两日,他刚做了引战的铺排,却见朱红王旗在贺翎官道上一闪即逝。今日晚间,又有陈淑予死而复生,前来巡城。他的意思,也是要再探探贺翎的底,才能放心。//这两天,陈流霜白天只在练兵场附近站站,便转回寝帐卸甲。晚上翻翻黄历,看今天宜往的方向,只在那一侧城墙上略巡一趟。“这下,赤狐郡大营里该炸了锅。”
武洲侯公孙容一脸肯定。贺翎的众位中低级将领挤在篝火旁边,将这位平素就态度亲和的上司团团围住:“我们可不敢问善王殿下,只能问您了。劳您大驾,给我们讲讲吧!”
公孙容笑道:“这话说得长,我可只讲一遍。有今晚当值没听到的,转天你们给复述吧。”
一片兴奋的神情对着公孙容,她便环视四周,开始讲解。善王此番作为,是要做出忠勇王诈死诱战的迹象。为什么会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做法?是因和谈时,祥麟方透露出来的意思,被贺翎分析判断,知道他们留有后手,还想开战。那么,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诱敌。众所周知,忠勇王殿下忽然薨逝,是对贺翎军心、军威、战意的毁灭打击。若按照一般的想法,忠勇王殿下应当秘不发丧,待北疆新的主事者站稳了,再公布讣闻。而现在,讣闻天下皆知,营中挂了孝布,还没有接班人来主事,这些消息都是瞒不住人的。祥麟营中,莫说久经沙场的格勇达,就是个新上任的小将领,用他的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要在此时向贺翎开战。所以,善王殿下赶来救场,先挂出忠勇王殿下的战旗,把“王旗重现”的疑虑给传出去。战旗出现的第一天,“忠勇王”刚刚回营,祥麟也刚刚开始滋扰外城墙。这等规模的小战,是无法惊动“忠勇王”的。王旗归营后,“忠勇王”定有好多军务要处理,前两天自当不出面。选择在那个夜晚出现,也有其说法。“忠勇王”已经离营有一段时日了,此番归来,必然要视察防卫事务。祥麟对外城有动作,连续两天的骚扰,明显是对战力的试探。这两个层面决定,“忠勇王”必须要去一趟。但“忠勇王”军务繁多,忙了两天才告一段落。又因她是诈死诱战的,要对祥麟保密。这才趁着夜色作掩护,去城上看了看情况。这几天来,为了加强“诈死”的印象,善王殿下总是很低调。半遮半掩着行事,时常“不小心”露出一点匆忙行迹,给祥麟探子施舍些恰到好处的发现。这些迹象越是神秘,就越能让祥麟人相信,“忠勇王”还在,不过是借着诈死的机会提了一下王爵,便从京城匆匆回来,查看着自己诈死诱战的结果如何。你们是不是还想问,祥麟会不会被震慑,会不会依然决定开战?当然要战。善王殿下假扮忠勇王,有两个方面的危险。其一,善王殿下毕竟和忠勇王殿下不同。盔甲能遮掩身形,穿起来时,低级将官、兵士、敌人,只认盔甲,便觉得是忠勇王亲临。可若是祥麟探马深入贺翎营地,藏在贺翎将士的身旁,他们便会发现,这个“忠勇王”并非诈死,而是有人假冒的,大战立时便会引燃。其二,天下皆知,赫仁铁力是个不顾军法,血战到底的作风,而祥麟是个以战绩定功过的制度。只要祥麟军敢打,并取得实际的胜利,他们便不会考虑任何战场礼节和规则,只会凶残进攻。以贺翎现在的战力,或许抵不住赫仁铁力的一记重击。朝堂要调两位姓铁的将军来帮衬战场,靖海少帅和威远候世子也会前来,到那时,我们才有战胜的把握。善王殿下就是在等,等她们四个到了,这疑阵也不用再布下去。现在忙碌备战,大家且不要叫苦叫累。到了最终胜利来临的时刻,再轻松地聚一聚吧!//营门敞开,沉重的辎重,一车,又一车,压得车辕将要不堪重负,吱吱嘎嘎地轻响,也将贺翎营门前的土路轧出深深的车辙。方家姐妹,终于到了。一行将士,俱是精气神充足的健壮姑娘。行军之迅疾,步伐之轻便,得益于身上这种镶嵌着铁铆钉的布甲。这种形制,比之北疆驻军身披的铁甲,防御力根本不值一提,但能减轻许多束缚,令人行动更加灵活。更像是一种礼服,显出战士的英挺昂藏之姿,旁人观之,大觉艳羡。方镇还是老样子,比起关心战况,更关心她这些辎重车。一进营,便带着手下各处检修车辆,就这么忙了起来。“善王殿下,”方钊依然是个爱笑的模样,“好久不见。”
陈流霜如今已知道这姐妹俩并非追兵,而是跟着她的路线来增援北疆大营的。情知这是那连环安排中的一环,心里又不知骂了多少遍“陈淑予混蛋”,只是面上微微一笑:“久未见我家儿郎,有些挂心。最近,东海海防可好?”
方钊笑道:“郡主直率活泼,十分合我家的脾气,也与三妹感情甚笃。海防上比往年平静得多,但还是有些日常事务,离不得人。这次来援北疆,考虑到前线战况危险,母亲才安排我们来,把他妻夫留在了沙鸥郡。”
陈流霜挑了挑眉,面上舒展,应道:“多承靖海将军照顾了。”
客套几句,众人齐聚在账内,一面互相认识,一边开了题。谈起“诈死”的疑阵将破,撑不久了,公孙容便问:“这段时日,外边的‘眼睛’很多,你们来路上情形如何?”
“倒是也遇到了祥麟的探马。”
方钊抚着腰间的刀柄,“放心,我的刀,不比雁骓慢。消息传不出去的。”
郭皓是接了集合的通知,今日才赶到的,一来就遇上大家会合。她的问题,是军中都好奇的问题:“怎么未见传说中的……铁家姊妹?”
方钊却不答话,转头看看方镇。方镇淡然道:“铁九有些不舒服,铁十一倒还好。等下我再去问问,争取尽早让她们上城。”
众人心中都有些打鼓。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还要人哄着的将军,如何扭转战局啊?方钊看着众位将领的神色,忽然笑了一声:“哎?是不是因保密太过,你们还不知道铁家姊妹的底细?”
方镇也才反应过来,这里并非东海,而是北疆,也微微一笑:“那,一起去探病吧。”
她望了望四周:“雁家军能否将兵械营借我?此来需要帮手的地方真有点多,我的人忙不过来。”
雁琪代表着雁家军在场,便立时答应。人员凑齐,走到两辆结实的大车前。揭开车上所盖的油毡布,露出下面红布覆盖的一物。完全露出来时,只见是黑黝黝,沉甸甸,两人合围,一丈多长的玄铁大火筒。虽然两车上两枚大火筒看起来尽相似,但方镇对其一信心满满,对另一稍带忧虑。想来那便是“病”了的铁九将军,只是除了方镇,其她人看不出罢了。方钊在一边解释道:“这几门火炮,皆是老二日日夜夜看着造出来的,她最了解。她所说的隐患,或许还检查不出,但在使用时必然有些影响。得让她把铁九整治顺了,再提上城去。否则,等临阵出问题就不好使了。”
众将闻言,气氛一改,对这“不舒服”的火炮释出了极大的包容,纷纷赞同检修,不再觉得心急。方镇也不多客套,既然让大家来看,索性将其余车上所带辎重都掀开。她带来的简直是一整个火器库。长管的火铳一捆一捆地躺在干草车里,数也数不清。木箱子里的砂弹、各种火硝,还有铁将军专用的大铁弹,在日光的照射下,都森森然泛着低调的黑色光芒,令人不寒而栗。别看这会铁是冷的,到了战场上,热了起来,可都是要命的家什啊!若这东西大规模用起来,刀枪剑戟都将成为废铁,整个战争的方式都会改变——更重要的是,战场上的伤亡比以前重了十倍不止。难怪,方家姐妹中,属方镇武艺最低,却是她得了承继威远候爵的资格。她现在掌握的战力,是多少将领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在这一刻,所有人对方镇的看法都已经改观,只有方镇自己浑然未觉。“坦诚说来,现今的火器技术还存在太多破绽,太多不可解的难题。“譬如,火铳射程并不远,兵士穿着铆钉布甲,便可弹开落在身上的多数铁砂;火炮不过和投石机相类,只需改换阵型,避开打击范围,迂回图之。若选雨雪天气或在水边战斗,还可能会令火器和弹药受潮,调转胜负。“我说这些,不是自曝其短,而是想让各位了解火器战法,心中有利弊评断,切勿盲目乐观,也勿如临大敌。“我之体会,为矛者欲其利,为盾者欲其坚,都是兵家常情。改进火器,只是替代刀枪,更换承载杀伤的工具。欲为战事,靠的依然是主将的兵法谋略之能。在这方面,我远不及各位,还需多多仰仗。”
语毕一揖,众将还礼,气氛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