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反应就觉得“不是她”的分寸,勾人遐想。她有和画像相似的长相,却也有无意中遮盖的特征。她有超脱于身份的凝练气质,却又见不合时宜的抱怨。她似乎有些机灵,很会来事,却都是些底层军官常见的小聪明,并无大局眼光。军中尽传言,雁骓为人板正,如忠肃公年轻时的神态和做派。可面前这人却是一派爽朗,有什么说什么。若说她是学了暗卫手段,刻意伪装,也不无可能。但看她两个仆从的反应都极为自然,甚至有些僭越身份的亲昵,显然平时就惯于如此,这也绝不是暗卫对待上司的态度。这些关于身份的嫌疑,全大方地暴露在外,千疮百孔,却都能自圆其说。很快洗刷掉来不及形成的疑虑,让人无法决定是否要采取措施。有那么一倏忽间,沈思行也想了:“干脆就这么押下来,管她是谁,且控制了再说。”
可……万一不是呢?尽管她已将这一行人带离了人群,但此处依然是城门的范围。若有乱子,可瞒不住人。若被来往官员、百姓、不知真相的兵士看到她和属下强捕孕妇,只怕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她的“暴虐”之名了。但,就这么放过吗?不对,还有哪里不对。沈思行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也有这样百口莫辩的时候。无论她心里觉得有多少不对,另一半的理智却总有事实反驳。她望着地上被阳光晒得白亮亮的细沙,却只看得模糊一片,不曾入眼里去。神思游离,兀自沉吟着接下来的打算。雁骓坐在一旁,怎不知沈思行的心思?她一面嘱咐刘嬷嬷记下医馆路径,一面余光见得沈思行站在日头里,只怕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身银甲被太阳照出一层光晕,周身热气蒸腾,好像快要成仙的模样。雁骓穿着清薄的纱裙,稳坐在阴凉的棚里,喝着兵士刚续上的温开水,拿着帕子扇风,看似自在得很,心中却怀着些说不出的情绪。实在抱歉。我若真是云阳小校,沈将军也不必这般为难。同为兵家,诡诈之事乃是必备的心机。可惜了你的忠于职守,终斗不过我顶风行船。此番一路顺遂,倒多亏了腹中这不合时宜的小冤家。唉,才这么一想,这小人儿就气得翻身踢腿,只怕将来不是个好脾气。//经过这么一晌,箱笼内外尽被仔仔细细地翻查了一趟,尽是日常应用的家具和物件,洗了几水的中档衣裳。看似是个十足的居家做派,没有任何疑点。兵士们自有分寸,并不翻来倒去地弄乱东西。是以徐叶买的干点心都被打开查看,她也没着恼,一件一件接回,又小心地把盒子封了回去。眼看此时已是午餐时分,于是她封装之前,在每件里都拿出几个来,分给雁骓和刘嬷嬷一起吃。棚外杀气腾腾的沈思行,棚内其乐融融的雁骓等人,就在方寸之内,划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出来。周围的兵士看到此时,也觉得这主仆三个心挺大的。这样的严阵以待,细细查验,她们竟然毫不知其中意味。就连刚才沈将军说了那种惊天的秘密,她们也只当是闲磕牙。这样的人,真的有嫌疑吗?不知不觉中,在场的兵士、将领,再没有过多怀疑,看向主仆三个的目光还有些同情。难为这小校,从北疆来,往京城去,偏赶在不巧的时候路过长安,没得叫我们防御使大人起疑,耽误行程。天气还这么热,谁摊上这事不倒霉?待大伙同情心将要泛滥如秋水灌河时,沈思行做了最终的决定。放她们走。但,要把她们拖在长安几天。职责所在,必须要将此事上报。这是个被动的、无奈的决定,有可能得不到上峰的回应,有可能延误徐小校的行程,也有可能因为依然错放雁骓而受罚。无论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什么,她都会一身承担——只要让她明白真相,让她明白,这次输在了哪,输给了谁。沈思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来时,面上依然是和煦的微笑:“既然夫人身体无碍,我也放心了。这便发还你们的户籍凭证和路引文书,可以进城去了。”
雁骓一扬眉,同样温和地笑着,扶着腰慢慢站起身来:“多谢长官照拂。”
兵士们帮忙将卸下的马车套好,主仆三人依然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风波,来回收拾着车驾和细软,准备入城。及至徐叶又服侍雁骓踏小凳上车,恰逢雁骓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手扶着徐叶的肩膀,最不平稳的时候,沈思行忽然将最后的发难抛了出去。她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哎,雁骓?”
声音不大不小,任何有十年以上功力的武者,在两人相距的这个尺寸,皆能听清她的语调。轻松,随意,似乎多年老友的一声招呼,最易打动人心。没有人能对自己的本名毫无反应。可上车的孕妇丝毫没听见这声,未见动作有一倏忽的停顿,身子也没有最轻微的偏倚。手向前一摆,顺畅至极掀起车帘,身子随之钻了进去。沈思行这才去掉了九成的怀疑,不动声色地前行几步,在车下向车内笑道:“一路顺风。”
雁骓微笑着,隐在车中阴影内,眼光一闪:“多谢长官。”
车入城内,在街道上缓缓行驶。沈思行紧盯着两车远去的背影,面色明晦不定,看不出喜怒。忽然,她心中似乎有灵光一闪,方才始终没有找到的,悬着的那根线忽然被这光芒照亮,随即拉扯起来,越来越长——“嘣”。断了。方才悬而未决的线索打开了匣子,呼啦啦飞满了她的心窍,与她原有的心思相互吸引着,找寻着,就像磁石的两头,各自准确地对接在了一起!接着,一对一对已接好的因果相合,最终连成整条清清楚楚的脉络。顺着人心常态、处事规律,一捋到底,整个局的设计过程,每一环节的动机和用意,都变得无比明晰。上当了!但,还来得及!沈思行转头向身边的兵士命令道:“备马,追!”
兵士乍听之下就是一愣。只见长官面上惊怒交织,厉声催道:“快去啊!”
不顾甲胄在身,脚下用力一蹬,竟是全力施为的轻功,向马厩方向率先奔去。//车外,尽是喧闹人声,想必此身已在长安城内。雁骓这才皱着眉,安抚着腹中因母体紧张而有些躁动的胎儿,背靠马车座椅,大量的冷汗已浸透了她背后的衣裳。那一声出其不意的“雁骓”,险些让她无意识地转头应答。待发现了这点,于一眨眼的时间里,她便明白了沈思行的用意所在。说时迟,那时快,她不知用了多少意志,强行控制自己的身躯,装出了听不到这话的样子,没有任何停滞,顺利入车。但现在想想,装作听不到,乃是最下策的反应。一来,她年纪在此,以习武之人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到那声呼唤。二来,云阳守军对于雁骓的名字,比雁家军出身的兵士还要敏感些,一旦听到,必会抬头顾盼,不会似这般毫无反应。沈思行没有发觉,那只是片刻的幸运。以沈思行的警醒和敏锐,只要稍稍回味一下这应对的反常,想必不出半刻,定能将她的局看个通透。时间紧迫,需立即决断。雁骓在马车门框上轻轻敲了敲,刘嬷嬷面上早已不见了伪装的怯懦神色,转头询问:“东家,如何行事?”
雁骓一手安抚着腹中翻腾的小生命,一手捏在马车窗框上,面色阴沉:“全速,抢出长安城!”
刘嬷嬷毫不迟疑,手中马鞭高扬,一声破空脆响。两马在宽阔的长安马道上撒开蹄子,纵了性。城中其他车马在高亢的“惊马!回避!”
的叫喊声中纷纷避让不迭。马车疾驰如电,不管不顾,就往长安东门冲去。城门驻守的兵士们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那马车身后不远,又紧跟着两三疾奔的骏马。沈思行从北城门来,一路不敢有倏忽的懈怠,纵马狂奔。满额的汗珠,头盔在脸侧蹭出一片热辣辣的疼;手心打滑,几乎握不住马缰。但她此时什么也顾不上,只望着前面似乎触手可及的马车背影,向城门戍卫的兵士们厉声高喊:“关门!——拦住她!”
没有错,绝对没有错!什么云阳小校,全是伪装的身份!不然怎么会在最后的考验上沉不住气,掩饰太过,还要心虚逃跑,冲关而去!雁骓,还想不承认么?终是我更胜一筹,看破了你!城门沉重,守城兵士刚刚做出关门的准备,只见眼前灰色影子一闪!是那赶车的刘嬷嬷抽出一条长约两丈的软鞭,如灵蛇般游走于兵士们之间,只要碰一碰他们,便能抽破衣衫,让肌肤上鼓起红肿的鞭痕。仅这一臂,一鞭,就扫得十来个身穿铁甲的守城兵士就地歪倒。随即,她将腿向前伸,借着狠踹一脚马臀之力,倒滑入车厢。雁骓在车中早有准备,伸手为她卸力。随即一手护腹,一手抓紧了车边窗框,双眼紧盯着前路。跑快些!再快些!长安城上,重弩箭疾落如雨,一转眼将那马车扎得如刺猬一般。尚来不及看清战果,两车便已奔出了城门,在大道上扬起滚滚尘沙,跑得不见影子了。沈思行明知再也追赶不上,才收紧缰绳,立马于城下。她全身都在轻微颤抖。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是猎物脱手的遗憾,也是被对方这种兵行险着的冒进激得热血沸腾。心口砰砰鼓跳,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速派八百里加急信件往北疆总营,再多放几只信鸽。不必斟词酌句,就说雁骓在长安取道,强行冲关破城,已前往朱雀皇城方向。务必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