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时,幕僚与朝官们都以为是偶然,只说了些不疼不痒的事来。高翔宇却也不在意,与高策同席而坐,待议事完毕,再于私下询问见解。周家皇室子弟,开蒙读书时用的并非是民间常用的《千字文》、《三字经》等,而是周时传下的经典帝王术《天昭》。这本书中有十数篇文,短的只有区区百字,多的也不过千,尽是简练的精华之语。对孩子来说,实在是深奥难懂的书籍。但以此为开蒙之作,在他们今后的朝堂生涯中不断温故知新,才越发觉得此书是必学的经典。就像现在,高策在简单的事务中,回忆着学过的文章,也有一二所得,试着拿出来和父亲探讨,不觉说到掌灯时分。于是父子两个用了宵夜点心,调息一番,同榻共眠。第二日开始,高翔宇去上朝前或理事之前,都会先将高策送到御书房,一上午事毕,又亲自去接。高策原没把父亲的决定当回事。他和其余人一样,认为父亲只是临时起意的亲近,于是像个临考的学子,拿出最严谨的态度,小心应对着。可月余下来,尽是这般生活。从最初的戒心,到后来想要讨好,再到现今自然相处,小孩子总有极强的适应力。如今形成习惯,被疼宠多了,也觉得事该如此,在父亲面前就放下了老成稳重的神色。每当高翔宇到御书房,高策就如乳燕投林一般,远远跑过来,叫着“阿爹”扎进父亲怀里。高翔宇每日携着他温软小手走在宫墙边,心里一片暖烘烘,脸上就没放下过笑容。回到常青宫,幕僚和太子派系的朝臣们来议事,也形成了习惯。从一开始避忌高策旁听,到后来刻意说些浅显言辞,至今已不再特殊看待。高策有实事做参照,功课长进就与旁人不同。于是他更在意去听议事的内容,从中汲取道理,和所学对应。哪怕半懂不懂,高翔宇也先讲给他听,并不强求。//五月某日,高翔宇正在书房看公文,便有几位工部官员递了牌子进来求见。高翔宇听侍卫通报,便知其缘由。将手中那册《天昭》放下,带着笑意,看了一眼意犹未尽的高策。高策拿过书签,卡在方才读到的那一页,一边小心翼翼合起书,收拢文具,一边向父亲道:“这几天,我还有些担心他们不会来呢。”
高翔宇笑着接口:“也比我预计的晚一些。”
高策即将会见朝臣,姿态又端了起来,以一副上位者的矜贵傲气,露出冷冷的笑容,道:“倒也难怪。总得给他们个惶恐惶恐,商量商量的余地吧。”
小人儿平白多出几分君主的霸气。只可惜身量太小,纵做个睥睨姿态,还是显得装模作样,看在高翔宇眼里,还怪可爱的。父子两个心照不宣的事,要从长公主寿宴那时算起。当时宴罢,高翔宇将一盒子番薯作为手信,交给了工部几位司农的官员。附上的“礼单”中,是贺翎司农官员绘制的全株番薯图像,以及产量、优势之类的说明,也附上了几种育苗栽种的法子,和十余种加工烹调之法。那日回宫来用膳,高策知道父亲在农事上有见解,就指着桌上的菜肴问了些小孩子常见的问题。譬如饽饽是什么树上种出来的,为什么不多种一些。高翔宇看他兴致高,便讲了一番饽饽和米饭的由来,承诺今年带他去看收粮,待明年春耕时节,就在宫里辟一块园子,种稻种麦给他观赏。可小人儿好奇心来了,一时也挡不住,想要看些立竿见影的庄稼生长。高翔宇就用贺翎官员教的几种法子,培了些番薯给他玩。本想着高策只是看看就能满足,不料小人儿对这事很是上心,每日亲手照料他的宝贝番薯,换水、搬出去晒太阳,没有一天厌烦。又舍不下他新得的马驹子,每天功课之余就在马厩和寝宫两头跑来跑去,忙得不行。待这几棵番薯苗乍现新绿时,父子俩算得工部官员定会试种,与他们同步育苗,现在也见了成效了。如今高策的番薯已经分了苗,在花圃一角栽了一小片,几天来长势喜人,他正自豪着,只嫌工部官员来得晚。霍工部带着余司农拜见,抬头便看到大皇孙坐在太子身边。他之前听说了,太子如今和大皇孙同食同寝,也不避讳什么,带在身边早早教起了政事。可他心中觉得,一个蓬头稚子,掺和在正当场合,极不合适。尽管那稚嫩的小脸上尽是持重神色,他看着,心底也是不以为然。又见行礼毕,大皇孙也不回避,霍工部面上就有些不豫。看来大皇孙确如传言中所说,要旁听议事。他虽被外来之物震慑,对太子另眼相看,但他的恭谨态度是对着太子。如今皇孙和太子同席,一礼下去,童子与君同受,多少有些怠慢斯文的味道。可他有许多正事要提,也只好先压下不满,对高策视而不见,向高翔宇道:“太子殿下,臣有一问,必要当面详询。”
高翔宇首肯:“霍卿请讲。”
高策对人心向来敏感,也早从太傅和少傅对朝堂各部门的讲解中,知道霍工部是个严谨又顽固的性子。之前寿宴,他听说是工部的事,就拒绝了高翔宇的邀约,即是预料到有这一出的。但月余过去,他可并未妨碍父亲的公务,也让太子内阁和大半朝臣习惯了他出现在议事场合的情形,也给了霍工部一些适应的时间。现今正面应对,说的是他熟悉的事务,他自然仰起头来,目光坚定,不惧质疑。霍工部见太子父子都信心满满,更见警惕,肃然问:“贺翎是以何条件,才肯给您这海外得来的粮食?”
高翔宇笑道:“在和平通商的前提下,无任何附加条件。”
霍工部得了个意外的回答,一时无言。再想了想,皱着眉道:“若是别有用心,等深陷之时,悔之晚矣。”
高翔宇却未正面反驳,只是悠然话家常:“霍卿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念哥看此物有趣,也种了几棵。现今已经移苗入地了。”
霍工部心中不喜。农事是关乎民生的大事,粮食又是重中之重的储备。如此大业,怎能让三尺孩儿做戏耍?高策就在此时表态。迎着霍工部质疑的神色,朗声道:“尚书,连我都明白的浅显道理,怎么尚书还未明?”
旁边的余司农倒是想到了,抬眼一望,正遇上太子以胸有成竹的目光望着霍工部。他知道太子私下议事不会以品级限制,都是畅所欲言的,恰好工部议事也尽是如此,便试着道出:“皇孙殿下的意思,是不是说,此物连刚上手的童子都可以栽种,更别说专事种植的农夫。流入祥麟也很方便,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入境,就不会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般贵重,而是遍地生长了。是以,贺翎没有隐瞒的必要。”
高翔宇果然不介意他插话,眼光望了过去,道:“正是如此。”
随即笑道:“霍卿今日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霍工部依然将眉心拧成一团:“太子殿下,臣讲话比较直,有些话说出来,自己也知道不好听。”
高翔宇挑起眉来:“但讲无妨。”
霍工部道:“臣想问问太子殿下,为何将此物交给臣等?”
高翔宇反问:“难道霍尚书没有看到它的作用?”
霍工部道:“正是因了解它,才更为不解殿下所为。”
正因为此物以后会成为祥麟人赖以生存的根本粮食作物,太子这样不遮不掩直接拿出来,才更让他不解。仅此一物,就可为夺嫡的胜利打下牢不可破的基础了。可太子在这种民生温饱的大业上,不自居功劳,就这么交给工部这群一向对党派之争不假辞色的榆木脑袋?是太子功绩太多,对此项浑不在乎?还是对自己地位太有自信?高翔宇笑了笑,道:“霍卿多虑了。我的意思很明显:只有工部,才能将此物推到整个祥麟。”
霍工部默不作声。他难道不明白?这一举多得之中,也有一层是拉拢工部的意思。但是,和工部助力相比,民心的分量更重。太子,比工部更需要民心。霍工部试探地问一句:“殿下提携之意,臣已感念在心。不知殿下还有什么条件……”“霍卿。”
高翔宇骤然打断,“是否在京中锦衣玉食久了,忘记了昔时的决心?“你白丁之时,所想为何?初入仕途,所想为何?待你执掌工部,把我们兄弟的拉拢一个个硬顶回来时,所想为何?”
霍工部一愣。高翔宇肃然道:“我曾登门访你。那时节,你敢闭门不见,只撂下一句话给我:‘工部是全祥麟的后勤,不能葬送在权谋之争里,眼睁睁看百姓受罪’。“我虽当时就走了,却没生气。“因为你立住了你的话。你们毫不为争权夺利所动,是实打实地为百姓好。“你是个再善心不过的人,跟以战养战的朝堂格格不入很久了。但我在外征战这几年,你们照管得攻防工事毫无差错,屯田量翻了一番,粮草供给从没亏着前线。饶是如此,你还下放官员们体察民情,改进农械、修缮水利和旧工事。可以说,我在外的胜仗,军心的安定,很多都来源于工部的努力。“现在终于不打仗了,百姓松了一口气,可肚子还饿着呢。你在这个当口,还不着急推开新作物的事务,却来问我条件?“霍卿,你有没有考虑到,贺翎能轻轻松松给我们这个,是因为她们还有太多类似的东西。更何况,那农林水利的技术,远远领先于我们。我这几年,每天都在着急。我想你应该明白,那种落后的着急。“我现在想要开始做的,贺翎十年前已经在做了。现在东西给你了,方法给你了,你知道工部的职责。忙去,别跟我猜心,我没那个闲工夫跟你卖什么人情,算什么条件。明白了?”
霍工部心中一震,抬起头来,正对太子灼灼的目光。“臣……惭愧。”
高翔宇深深吐纳一番,压下些许焦躁,但依然气势威严:“霍卿若定要听听我的条件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条件。”
他语气虽重,却句句诚恳:“霍卿应该比我有数,收麦的时候要到了。跟着又是青稞、糜子、高粱、粟子、豆子,都是性命攸关的口粮。百川灌河的时候也快要到了,但愿今年修堤坝的活计都干好了。秋忙过去,冬天给牧民们防雪灾的法子要监看到位,也得再加固边界上的几处防御,以免罗刹国的狼再来祸害牲口。“我啊,心里想着这么多事,其实只是一句话。“你好好地照看咱们大祥麟的子民,让尽量多的人吃上饭,别遭灾。行吗?”
霍工部只觉得这话像急速射来的箭,来不及反应,就深深扎进了心窝。疼。他自以为麻木已久的,不会跳的心,忽然很疼。然后,只觉得自己心头的血,没有冷,没有干,还能汩汩地往外冒,不断地冒出来,灌满了腔子,一直往头脑上冲,冲得他整个人都有了干劲。“殿下的条件,真是个难事啊!”
这抱怨,就是笑着说的了。高翔宇也低沉地笑了笑:“是很难。但,民生温饱,是社稷大计。纵这江山再过千百年,也得做啊!”
霍尚书面上也现了笑容:“恕臣不再客套,这就做去了。”
深揖到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再不回顾。余司农三步并两步赶上他。两人迫不及待边走边商量,一会功夫就走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