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麟的锦龙都西南方,是大片广阔的草原。从纯净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的抚金大湖中,流出了长长的抚金河。一年四季不结冻的活水,横穿碧绿草场,养育着整个原野上的生灵。最终,像其他草原大河一般,朝圣似的欢跃着,奔向祖龙圣山的方向。小规模的牧族诸部分散在草原各处,像是雨后草丛里露出头的圆白蘑菇,虽看着松松散散,却着实多。若天上飞过的鸿雁和鹰会讲话,经过这里时一定会说,俯瞰西北牧族诸部,像是碧绿大地上亮闪闪的繁星,美不胜收。这便是抚河原,独孤家的发源地,代王高天宇的封地所在。独孤氏族的主人独孤茂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精神矍铄,依然当得整片草原上诸部的首领。若说平生有何憾事耿耿于怀,大约还是将女儿嫁入皇宫,从此就很少团聚了。是以,收到外孙高翔宇的信,道是要来看望,老人家这几天一直兴致高昂。及至看到了远方挑起的自家旗号,知道他们把高翔宇迎到了,心中一松。旗号还未到附近,却见一匹马当先疾奔,像风一般刮到面前。伴着一声喜悦呼喊:“外祖!”
就从马上跳下个高挑健壮的年轻男子。正是高翔宇嫌弃车队太慢,一刻也等不得,催马先行拜见。十月过半的天气,原本冷得扎骨头,高翔宇整个人却热气腾腾的。汗水透过皮袍子,散出的味道并不好闻,可就是这样,才像是个十足的牧族子弟。走上前行了家礼,抬头微笑。剑眉舒展,大眼睛亮闪闪的,一脸爽朗喜悦,不带一丝从前的矜贵神色。独孤茂知道,他的外孙,有些地方变了。他欣赏这种改变。“外边风凉,来,给你备了好酒。”
“哎!”
尽管独孤茂与高翔宇已有多年不见,一经这句招呼,气氛就亲热起来。仿佛是高翔宇从小就生在此,长在此,不过出了趟门刚回来似的。大帐内烧着火盆,热气蒸蒸,当中的毡子上摆满大块的肉,大碗的酒。男男女女二三十个席地而坐,将一间大帐蓬凑得死紧,纵情吃喝欢歌,闹到半夜。次日晨起,高翔宇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聚落里到处走走,见人人都已认得了他,大老远就有打招呼的。无非表哥表弟外甥之类的称呼,高翔宇便顺着对方的称呼笑着回应。一路来到外祖父的帐前,正赶上早茶时分,又蹭了一顿。饭后几位舅舅出去放马、练兵、巡查,高翔宇在军中忙碌多年,一朝忽然无所事事,也有些不习惯。于是立刻向独孤茂谈起正事来。“外祖,若是宫中来信询问我的行踪,就算是我母后见问,也得请您替我瞒着些,就说没见过我,行不行?”
独孤茂虽是牧族武将,却一向富有朝堂经验和官场心机。听这话不对,便沉了沉脸,肃然问:“二小子,莫不是犯了军法跑路呢?”
高翔宇急忙否认:“没有!”
独孤茂问:“那怎么几年也没打下一个武洲郡来?她们定国将军厉害,咱们格勇达也派过去了,一直没什么动静。若是前线的欺你年小,就做事疲沓糊弄你,老头子也还打得动仗,帮我孙儿攻几个城池,可不是难事。”
独孤茂倒是想过外孙或许是遇上了疑难,才赶来求援。左不过是前线缺兵、缺将、缺钱等事。是以抛了这话,先给孩子一个准信,免得他不好开口。高翔宇闻言却笑:“外祖,我治军好着呢。只是,我如今所图已不是武洲、凤凰这些一郡一城,而是另有大打算。”
年轻人多眼高手低的。即便高翔宇贵为太子,又是南征军的统帅,可看在他统领草原一辈子的外祖父眼里,也不过是个莽撞的娃娃。独孤茂面上笑笑,心中却不以为然,就连问也没问,随手提起壶来给外孙倒了碗奶茶。独孤家的规矩,要受敬。高翔宇见外祖执了壶,立刻转向正面相对,双手扶碗,低头告谢。捧起来喝了满口的热烈香醇,这才道:“外祖,我已去过了一趟朱雀皇城,和贺翎皇谈妥了合作。”
独孤茂皱了皱眉,又展开,问道:“二小子,没做丧权之事吧?”
高翔宇道:“杀鸡取卵,哪能长久?”
他倒也意外。牧族武将们大多支持战争延续,但看独孤茂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中立的。于是试着将自己为何想要停战说了一遍,又说了近几年在军中、边关城镇里目睹的民生境况,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和他自己的感受。最后拿出了外购的和雁骓所赠的两柄火铳来:“外祖,您看这个。”
独孤茂倒也认得火器,在手中掂量把玩,感慨道:“这是厉害玩意儿。你这两把,比我所见的精巧多了。”
高翔宇道:“外祖,我在贺翎得知,这两样已经是淘汰的旧款式,现在不知又做出何等精巧的新物件。贺翎以女子为将,人力薄,近年便主要向火器机关上发展。外祖且算算,咱们打仗有收益,难道贺翎没有?天长日久,待她们储蓄够了,突然把这些大举拿出来对付咱们,即便给咱们的兵每人配上一整套的铁阳重甲,也未必挡得住。”
独孤茂微眯双眼,沉吟一晌,道:“让她们从别处购钢铁,悄悄地造这些,不如从咱们这出,把握住这个量。”
高翔宇早已想得透彻,没想到独孤茂也如此通透,一句便点出了关窍。这等用于战略储备的货物,正是国力的参考。有了正当的贸易往来,两国就互相公开了战力,并利用对方的需求互相牵制,将有形之战化为无形之战。守礼而行,各自发展,心中有数,为君者无刀兵之忧,更容易静心运筹,把握天下大局。高翔宇心悦诚服:“外祖居于野而心怀天下,可惜孙儿今日才知。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迟也,还请外祖多多训教。”
独孤茂朗声大笑。过了一会,笑声止息,带着笑意道:“二小子,你身上若不是流着一半独孤家的血,就凭你姓高,我就不会让你进这帐子。你可知为何?”
高翔宇心中一惊:“请外祖直言!”
独孤茂道:“只一个‘外戚’的名声,就能把我抚河原飞鹰折了翅膀,钉死在这里,生生熬到如今。喏,胡子全白啦。”
他虽笑着说的,高翔宇却听得心魂震颤,眼圈一热:“外祖受委屈了。”
独孤茂摆摆手:“咱们男人家顶天立地,受些挫折无妨。收到你写信说要来时,我忽而就想起,那天高文渊亲临,就在此处,为高昶求娶嘉平。他为的是这抚河原,避忌的也是这抚河原。“可我当年不懂啊,只觉得女儿嫁给大皇子,是进了天下一等的婆家。就把我的嘉平送去锦龙都,也把自己钉死在了这块草场上。”
独孤嘉平,乃是高昶中宫皇后,高翔宇的母亲。尽管高昶对独孤皇后很好,在高翔宇的记忆中,两人也没什么龃龉之事,总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抚河原上的老父亲知道,这场婚嫁逆了女儿的性子,也给整个独孤家套上了枷锁。至今,独孤茂提起座上的君王,尽是直呼其名:“高文渊重用赫仁铁力,忌牧族各部,原是他自家多疑。但他一声不吭,暗地里操刀,让各大部族束手束脚,也不是个正大光明的人。”
仁宗高文渊既有这个“仁”做谥号,自然是致力于施惠于民的仁爱善举,得到了史家嘉许。但一位君王想要推行其政,一定要做很多事。对得起很多人的同时,也会对不起很多人。自不可一两句就能讲明。或许史书上淡淡的一行字,便涵盖了多少鲜活人生,更有背后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早已被雪藏和遗忘。高翔宇长长叹了口气,心中还念着独孤家一片风光之下受的压制,独孤茂却拍拍他肩膀,笑道:“干什么?小小年纪,比老头子还多愁善感。”
这老人看起来依然健壮硬朗,手掌坚实有力,不堕青壮年时收拢西北诸部时所得“抚河原飞鹰”的威名。高翔宇的天性中,也有一大部分随了独孤家的爽朗。再不多纠结,又拿出两只小番薯来,放在煮茶的炉灶上烘着,一面与外祖道:“我惦念与贺翎开市贸易,还有一节。现今各国都在往海运上发力,可咱们祥麟四面陆地,没有海,交通闭塞得多,可不是好事。只有联通了贺翎,才能得到海外之物。”
独孤茂并不是闭目塞听之人,对这些也有耳闻,点头道:“让私贩子吃饱养肥再出手掏洞,不如官家管控。是这个意思吧?只是我见贺翎所进之物,尽是些不当吃喝的小玩意儿,只有周人热衷。放开了给他们,会不会奢靡成风,蛀烂了朝堂?你可要有个数。”
高翔宇笑道:“外祖说的,句句都是孙儿心里的话。孙儿要开贸易,看中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人人缺不得的衣衫和口粮。“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贺翎的农牧做的着实好,我看了也是眼红,就想咱们也学来做。“譬如这番薯,尽可解饥荒之苦,我是等不得慢慢谈的。翎皇倒也诚意,说以后还有更好的,一点不吝惜。于是被我讨来两三车,并带上几个会整治此物的农事官员,随着队伍来了。我是想着,就在咱们家先种起来,以后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
他专挑个子小的番薯,就是为它能烤的快些。就这么讲话的功夫,番薯贴着铁灶台的一面已经软熟。伸手一翻,便是一股甜糯的香气扑上来。西北大片的土地上,是不甚产糖的。甜,是最能诱人食指大动的滋味。独孤茂不禁动容。恰逢一个中年女子进帐来说话,只不知是哪家的妗子。刚说了半句,就惊讶地道:“好香啊!”
但她正事在怀,也不敢多停留,讲了几句,眼巴巴地看着高翔宇,问:“是什么东西,这么甜?”
高翔宇在他们讲话时,就着意守着烤番薯。待他们差不多讲完了,番薯也熟透了,入手尽是软的,就随手捻起一个,撕下外皮,交给那妗子道:“妗子且拿出去,大家各自分一点尝尝。”
妗子惊喜道谢而去。高翔宇把另一个奉于独孤茂,道:“外祖,贺翎人如今尽不缺这东西了。我学的这手,是做零食的吃法。若将它生着就做成粉,跟麦子面一般,可做日常主粮。”
独孤茂试吃番薯,便能大约判断出它做主粮的价值。再听高翔宇讲述此物产量,竟有些暗暗心惊。“我给你选几块极肥的好地,着人牢牢把守,再给你分上些本分的佃农,绝不会走露风声。”
高翔宇笑道:“种这个原不必太好的水土,外祖且容我多试几处。我就想着,好地咱们依然种麦种高粱,把那边边角角的种上这个补缺。”
两人又议了一番具体的计划,恨不得现在就开工。叫来农事官员问了问,她们却笑道:“臣等正要和殿下报备。如今是冬季,种不得庄稼。昨日我们在附近看了处干燥之地,正要建个地窖,先将这些番薯存起来,待开春培育呢。”
于是种地的计划又改成挖窖等事,忙碌分配了一阵。一天事务完毕,高翔宇又挑了些个头大的番薯,烤香了,给独孤嫡系亲戚们品尝过。此后,人人皆以此物在抚河原试种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