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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碧血挽碎玉(1 / 1)

天色微明。武洲郡外围的城墙下奔来一马,到了紧闭的城墙之下,便向守军喊道:“我是雁瑜!请开城放行!”

守军辨认得是雁家军服色,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不料,在雁瑜通过城门,机关还未全然闭合之时,她身后追兵已至。箭雨纷纷,伤了几个守城兵士。又有几骑,硬钻过了城门缝隙,追入城来。城墙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一阵喧哗,弩机开启,向外射击。城门内,雁瑜转身迎战,又奋力将几名骑兵斩于马下。//贺翎主力军于昨日刚刚进行过一场激战。不知为何,祥麟主力昨日起忽然精神抖擞,杀意凛然,进退之间颇得章法,战力随之剧增。贺翎方虽有忠肃公亲自坐镇指挥,却也有个措手不及的下风时期。待好不容易挽回败像,眼看要扳回一局之时,祥麟主力便暂时退了兵。今日一早,众位武将、谋士,均在帐中议论着战报。忽听雁瑜从山中归来,也都想听听雁家军境况如何。以五千人,困敌军精锐之部两三万余于山中,且一直无声无息,怎不使人好奇?雁瑜身上带伤,入帐便是一阵腥风。陈淑予目不能视,但嗅得那股气息,竟然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伊籍坐在帐中,面色阴晴不定,心中忐忑。他门前的两名男勤务兵有些犹疑,丝毫不明白忠肃公殿下为什么让他们严加看管伊总参,也不许伊总参到议事的场合去。但伊籍心知肚明。要说殿下如今这病况,真像是有什么杀星将她夺了舍一般。自从部署好了战局,真正进入战斗时起,殿下就不曾恢复清明。也似乎淡忘了曾经托付贺翎军到他手中之事,将他也防备了起来。于昨日部署指挥之时,也是一直处于混沌之中。偏偏她如今的混沌不同于往昔,丝毫没有迷茫的意味。但看她此时作风,嗜血,好杀,不惜一切代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要马上去做。只是拿人做了刀枪,一径地往战场上去送。用血洗,用命扛。怎不叫观战人心惊胆寒?昨日战局不利于贺翎。困于险境,有些冲劲倒也没错。到最后,这硬拼的战法竟侥幸未出纰漏,伊籍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他才在一些细节上表达了意见,就惹恼了混沌之中的陈淑予,当场发作,困他于后方,不允许他接触军务了。今日听说雁瑜从山中归来,伊籍想去议事,却又被陈淑予下令禁止。他于帐中坐立不安,徘徊良久。勤务兵拿了长枪守在帐门前,一看他要出去,双双面有难色,不敢强硬去拦,也不敢抗命放行。伊籍几次想硬冲,一看此情,却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得放弃。勤务兵感激的目光,更令他惭愧难言。不过是他犹疑懦弱,吃得了画地为牢这一套罢了,又有什么好谢的!这样自暴自弃一番,倒能让人鼓起勇气来。至少,伊籍如此。他径直走到门口,向两位勤务兵道:“抱歉。”

仗着勤务兵不敢用强,直接走了出去。勤务兵小声劝解和一路跟随,他只充耳不闻。脚步,越踏越快,往主帐而来。一路走来,已有计较。雁家军在山中诱敌,是这场战局的最关键之处。至今,雁家军未露行迹,以几千游兵,引得一队一队祥麟人马不断地进入玉带山,似乎是那山中有磁石一般。今早最新的战报之中,又得几千人入内。算来这几日,进山的祥麟兵将已逾三万了。巍巍山脉沉默伫立,这么多精锐兵将没入其内,有去无回,又消失得毫无声息,莫不是山里住了个食人的饕餮?正面战场上压力骤减,营中各家兵将皆交口称赞“北疆战神”其名不虚。想必雁骓得令之时心中已有计较,才能把任务完成得这般出色。北疆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似乎都是雁家军的武器。或攻,或防,在雁骓手中用得出神入化一般。有这样的良将,有这样的后盾,何愁贺翎军前线不能胜?但今日,帐中,雁瑜带回来的消息,令所有人的心为之一跳。“山中追兵甚多,雁家军分散各处,十分危险。”

在陈淑予耳中,这话无疑是一盆冷水,正泼在帐中热火朝天的战意上。况且,今日为开城门放雁瑜进来,倒伤了几个守城兵将。这就是雁家军完成任务的态度,这就是雁家军为主力分忧的“后盾”职责?“这么说,”陈淑予悠悠开口,“你是来求援的。”

连日指挥征战,令她的喉嗓稍有嘶哑,像是一条蛇从她颈间爬过,还吐着发黑的毒信。雁瑜直觉之中的危险让她打了个冷战。但她根本不明白,忠肃公这样问话的意味何在。将军说,不能向别人求援。可元帅问起来了,元帅并不是“别人”啊。“想要什么样的援兵,嗯?”

混沌之中的陈淑予,自有混沌之中的逻辑。她现在正以逆推因果的想法来处事,且强硬得毫无理由。只要认定了一种观点,无论实际表现出的迹象如何,她总能连接到她的观点,认为证据坐实了她的意见。譬如她心中的念头已经指向雁骓可疑,又于清醒时没有化解这个隐忧。及至陷入混沌之后再想起,就觉得雁骓做什么都可疑。雁骓能够依令诱敌,并用玉带山吸收了远超于计划数目的祥麟精锐,本是一件大功。但陈淑予此时心中却想:“只怕雁骓为了和谈解决战事,已经和祥麟做了交易。正想方设法送给祥麟一个胜利,好让贺翎不得不接受和谈。”

有了这个前提,雁骓不值得丝毫同情。伊籍一向喜欢管些闲事,尤其是不爱看雁骓为难。那么他们早就是一伙的,当然要隔离开来。雁瑜跑回来诉苦,只怕背后的原因,是雁骓要借着孤军在外的名义,反把贺翎军引到祥麟军口中去当肥羊。诱敌之军不够灵巧,即便是死,又有何惜?通敌之将与虎谋皮,擅自托大,去做超过能力的事。即便反噬自身,又有何惜?就让她死于敌手,省了这边的工夫,岂不是一举两得?“还需多少人手哇?”

低沉的声线,像是粘稠的毒涎,一丝一丝缓缓流了下去,落在这低着头的猎物发间,又滑到她耳朵中来,将她的心挪动了几分。“殿下!”

帐外,伊籍恰在此时而至,立于雁瑜身边,喘息不定。“雁将军说过,玉带山机关可阻十万敌众。现今区区三万祥麟兵,算得了什么?玉带山不需要支援。”

陈淑予听得这个声音,脑际就一阵阵地抽痛。毕竟她只是病了,而不是真的被夺舍。这个在她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人,即便是在如今混沌不开的境地中,依然放不下。所以她才隔绝伊籍,却不会用更强硬的办法处置他。她是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伊籍随着她皱眉,面上也浮起痛楚的神情。每次见她如此忍受病痛折磨,他心中都像是被钝刀子一点一点地剜着。恨不能以身相代,用他微不足道的性命填了这地府的空缺,只为将那个冷静、稳重、清明的殿下换回来。尽管他日日夜夜向朱雀神祈祷,但数年境况无改,让他再次确认了少时所读的《论衡》之说。前人何等睿智,于千余年前便证实过,这世上没有神仙。他最在乎的人,身上的病,乃是不治之绝症。就像蔓延于草木之间的山火,燃烧得越剧烈,成为灰土的那一日就越近了。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次头痛之后,她是会恢复,还是会坠入更混沌的深渊?眼光,瞥向陈淑予右手。那只手,稳定得一点不像个丧失神智的模样,紧紧攥着刀柄。“那就杀了我吧,”他想,“反正也有旧例,不是吗?”

//最不解其意的,就是立于两人当中的雁瑜。她面对两位上司,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这不是她主动求援的,是元帅问的。伊总参却又说不要援兵。这和将军所说,有相同,也有不同。怎么办?为什么她只是个先锋?为什么没有好好学过兵策?伊籍仍与陈淑予对峙,陈淑予却也不客气,抬手将他拨到一边。帐中将领也有些一向温和的,低声劝道:“伊总参,元帅说了要支援,你就莫再阻挠了。”

“是啊,耽搁久了,山中情况有变,昭烈将军就更危险了。”

伊籍皱眉道:“并不是这样——”陈淑予却在此时沉沉地下令:“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带出去?”

将领们只因涉及女男之大妨,谁也不好用强。数度苦劝,伊籍只是不听。陈淑予早习惯了以耳力代目,转了个方向,立于雁瑜和伊籍之间,隔开两人,面上一片和颜悦色,声音却滴水成冰。“不是求援吗?”

雁瑜点了点头,道:“请殿下速派精壮援兵入山,以解雁家军之围!”

陈淑予轻声道:“配给雁家军,用于诱敌的兵士,不够精壮么?”

雁瑜一愣:“是精兵没错——”一语未完,一道红光乍现。青钢刀刃切断喉咙何等锋利迅速,雁瑜还未及感到痛楚,首级便落于脚下。一腔心头血溅地之时,心中所想还未出口,口中也含着半句话未说。“——但还是有支援好一些吧?”

这永远说不出口的话,再也不会现于人前。取而代之的,是陈淑予冷冷的嗓音。“既是精兵,就该胜任。”

“扰乱军心者,立斩不饶。”

垂下的刀尖,落着粘稠的胭脂色,一滴,一滴,越来越缓慢。最终,尽数没入脚下黄沙,在那刀刃上未留下任何痕迹。好快的刀。直到陈淑予说完了这话,地上的首级才刚刚散了魂魄。变故来得突然。雁家军中出了名的好身手,就这样毙于一刀之下。幼年入雁宅,一身拳脚深得雁家武功真意。出征南沼为首战,刚及笄起便为雁家军做先锋。上阵对敌十余年中,从不见她有丝毫胆怯过。凤凰城头御敌数日,不惜此身,终将墨麒麟也阻于城外。在北疆总营里,提到雁瑜之名,谁不知晓?她怎么可能是这种下场?那我们呢?帐中所有的将领心中都突突乱跳。不少人苍白着脸,看向同样脸色苍白的伊籍。原来,伊总参才是对的。她们刚才同样想过发援兵的事,可谁也没有开口顺着这个意思说出来。若她们说了……便是同样。刀头舔血的众位将领,有谁害怕死于敌手?又有谁不怕,似今日的雁瑜,明明毫无此征兆,却死于上司刀下,背负乱军之罪名?往常忠肃公议事,帐中的严肃是因为崇敬。今日,却是恐惧。陈淑予一眼扫过,贺翎将领脸色或青或白,各个低头躲避她的目光。细碎的脚步声,缓缓远离了她一点点。她这才觉得满意,收刀唤了散议。往昔热热闹闹的散议场景再也不复存在,将领们皆垂头缄口,无声无息地退出帐去,走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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