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雁骓醒来之时,早已日上三竿。她这晚睡得也太熟,有些怀疑雁小双的药方加了太多安神的药物。在勤务兵帮助之下简单收拾,便过问起粮草失火之事。勤务兵知晓得不甚详细,只得叫了雁琪来。雁琪进帐就是一愣。自从当年出征岭南起,何时见过雁骓大白天在自己寝帐不出,却倚在榻上说话的?帐中飘着药香和铁腥的味道,一道比一道浓郁,雁琪稍稍一想,脸色煞白。“这可真是不对劲!”
她连雁骓伤得如何都来不及问,便直接道来:“在营中放火之人,便和伤将军之人是一道的,这是连环计。”
雁骓倒也用过类似的机巧,对这些套路熟悉了:“只怕就这两日,还有大队人马来袭。”
从情报来看,赫仁铁力的朝堂手腕不怎样,打起仗来,却真是投机的好手。为人臣者,名节最重,生死何惜?雁骓的名声向来极端,本来就处于尴尬的境地。赫仁铁力正是知道这点,才于抓到太子通敌的证据后,挂了个免战牌来离间贺翎将帅之间的信任。按他的原意,当然是俘虏雁骓为上策。雁骓于玉带山脚忽然失踪,营中再有舆论四起,说她通敌之事败露,索性转头投了祥麟,再不回来了,这才是对贺翎士气最大的打击。但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还是要见机行事的。若雁骓于昨日早晨被围杀时侥幸逃脱,或伤或死,固然会令战神之名蒙尘,给贺翎压力,但贺翎方面才不会将祥麟军分成太子部下和格勇达部下,眼看雁骓伤于祥麟人之手,自然能看出祥麟欲除之而后快。那么免战牌透露出的消息就会被推翻,她的通敌之嫌也就自然洗脱了。所以赫仁铁力要再加一码。营中的眼线见雁骓归来,才启动了放火的计划,就是这个加码。雁骓伤于祥麟人之手,破了其常胜的士气,回营之后必要悄无声息,或想办法隐瞒。在这时放火,以陈淑予的多思多虑,定会考虑到,放火之人是冲着雁骓来的。或许是雁骓与祥麟合作顺利,里应外合;或者是雁骓与祥麟合作有失,遭到报复。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明晃晃地指向一种事实——雁骓和祥麟的合作,并未断联。雁骓必须承认,赫仁铁力是个棘手的对手。可赫仁铁力却不知,即便消灭了雁骓,抹杀了北疆战神,贺翎军依然是贺翎军,并不会因一星陨落而满天失色。雁骓沉吟一晌,拿定主意,问雁琪道:“昨晚放火之事可有线索?”
若尽快查到细作,奉于忠肃公座前,看赫仁铁力还有什么兴风作浪的余地!雁琪皱眉,道:“几处粮草同时着火,损失不小。细作滑溜,且不止一人,尚未捉到他们的马脚。”
雁骓闻言,应了一声:“你速将昨日之事全数如实上报,包括我遇袭受伤,昨晚雁家聚宴,宴后粮草起火等事,不必文过饰非。”
雁琪不疑有它,应声出帐,留下雁骓眉头紧锁,自思此次难以全身而退了。将领们于不当值时小聚,本是常事。但粮草库正在此时失火,听在元帅耳中,少不得是个疏于防范,玩忽职守的责任。即便如此,也只是按纰漏处理。若是达到赫仁铁力想要引导的局面,再多的辩解也是苍白无力的虚辞。如若元帅混沌不明,伊翰林听此报,也当明白她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她只要安心养伤,就好了。//其时,雁骓仍不明白,赫仁铁力的目标并不是降低士气那么简单。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全力施为。要雁骓饱含屈辱而死,要陈淑予深陷诡计无可自拔,要高翔宇被逼拔剑入战。战局,终能掌握在他手中。他要纵马踏入贺翎山河,使其北疆到腹地赤地万里。祥麟历代武者的千秋战果,尽集于他一身,做成前人想做而不能做的武功,结结实实地得到天下第一的容光,以绝来者。这是时隔多年之后,雁骓于一事之中忽然回想起当年困境,才明了此心,也有此感慨的。随后她就释怀了。有些事是逃不掉的。这次危机,便是如此。“当时处处催逼,一径押着我往绝路上走。便知道他此心,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未几日,最坏的推断变成了现实。赫仁铁力将大军全线压上前来,烽火满地。可明眼人皆看得出,其重点在于武洲郡雁家军。陈淑予听战报时面色严峻,伊籍在侧,十分庆幸她此时的清明。此前赫仁铁力所为之意,她已尽知。而今,他认准了雁骓是她的软肋,是贺翎北疆大营军心的集中点,才有今日之袭。“雁骓。”
“末将在。”
帐中央,雁骓的气息不似往日的浑厚沉稳,而是带着丝紊乱,正合其上报的伤情。斥候再报战局,赫仁铁力主力大军已至,可那老匹夫还未出营。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打算。雁群,不得不发。只是这发出去之后……是舍,还是留?她稳了稳心神,抽出令旗来。“你的任务是——“诱敌。”
雁骓听命,心中鼓跳,情知此去凶险非同寻常。但玉带山中多年的布置,百余道机关险阻,重重杀机早已布置完备,就等着这遭大功,洗雪以往的恶名。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一念存,一念亡。需心怀大局,孤军支持。她能。需勇毅过人,临场应变。她能。需殚精竭虑,算计机先。她能。此行,非她不可。“末将听令。”
//画角声震,大军临行。雁家军中似有抱怨。“为什么如此危险的诱敌任务是我们的,正面打击的露脸任务是忠肃公亲兵的?”
雁骓未曾多言,只调转马头,缓缓在队伍中巡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套套修了又补的甲胄,一道道崇敬的眼神。这是她想要极力保全的人们。可她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仅为了保全这些人们,去牺牲更多的将士。大家都是贺翎的战士,都在战局之中,都是她的责任。她所能做的,只有再把自己逼得紧一些。“我们此去,只有一条规则——服从命令,不可恋战!”
传令官将这简短的战意层层传达下去,雁骓想了想,又增加了一句话。“雁家军将士,俱要心怀大局。此战能胜,便是胜在各部齐心协力,也就是胜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中!”
传令官将此话传下,雁骓驱马回到阵中央。长枪高举,旗号飘扬,军阵中爆出震天吼声。铁甲踏于大地的轰鸣,伴着鼓点和号角,走向了战场。戈壁滩上狂风猎猎,玉带山下松涛荡漾。此去,逆风而行,不问归期。//战斗全线开始两三日之后,高翔宇才惊闻战事。赫仁铁力本来就着意瞒他,待他自己查出之时,已经迟了。斥候讲的话,令他一字一句都如遭针扎。“……交战几日,忠肃公令雁家军出营作战。由昭烈将军带兵五千,在侧翼打击。“格勇达一见雁家军,就改了战略,下令集中击打。雁家军军阵冲散,格勇达仍不放过,分兵各自追去。雁家军且战且退,最后尽数被驱赶入山中。“格勇达一点也不怕进山,点了些精锐在山中游走。虽山中机关重重,使格勇达的兵马消耗甚多,可格勇达信心很高,扬言不日便可驱敌如放羊,待集中雁家人马于一处,再全部歼灭才爽快。”
斥候报完战局,只见太子双拳紧握,身形竟微微发颤。他不敢多言,急忙低头听命。只听太子似是紧咬着牙关,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带上本营全数人马,拔营向前线去!本宫且要当面去好好问他!”
//十几万人行军不易,高翔宇自是知晓。可听斥候所报,只怕雁骓此时危急,一刻也耽搁不起。于是当机立断,带上往昔所余三百殿前铁卫,点了数千太子亲兵并几员机巧的将领,轻装简行,意欲飞马直逼赫仁铁力营中。即便他已用尽气力去部署,拿出了最快的速度,时间,又耗去了一天。他顾不得休息一刻,充耳不闻亲随劝阻,坚持星夜兼程赶过去。马蹄踏碎了戈壁滩的静谧,如天边滚滚闷雷不休,赶赴而来。于凌晨时分,停在前线营盘辕门之前。不待哨兵通报,高翔宇驱马向主帐径直奔去。那被夜风吹了一夜的心窍,还一片燥热,未曾冷却。一路所见,赫仁铁力果然倾巢而出,营中只剩下一些后勤文职们和少量哨兵,显得格外冷清。奇怪,凭赫仁铁力的好战之意,为何他本人到现在还不去亲自督战?高翔宇想及这节,忽然心中一凛,热意尽退。进而再一思虑,一片清朗。赫仁铁力所作所为,哪是冲着雁骓?这是冲着他高翔宇来的。故意围起雁骓为质,故意封锁消息几天,故意引得他来找。好叫他失去理智,自己将那通敌的打算说于人前,才好以此为威胁的理由,逼得他必须下场战斗到最后一刻。及至看到那帐前竖立的穷奇大旗,面对穷奇旗下,披着盔甲,同样立马于此的赫仁铁力,高翔宇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意来。他可不是当年懵懵懂懂,要靠太子妃柔弱的性命来换,才能活下去的少年了。可,赫仁铁力的决心,似乎强于太子。不待高翔宇开口,他便先行招呼。“这下我就能确定了。“太子和昭烈将军相通,不但通了消息,还通了……”他低低地笑了几声,才无比缓慢地将那个字眼从唇形落到喉咙。“奸,情。”
若在往昔,高翔宇只怕会因为这话怒火上冲。可如今,他并不会动摇,反是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正当青年,男欢女爱是何等美妙,总比‘不行’了的老头子强。”
赫仁铁力倒也不恼,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太子这位小情人虽然扎手,却也不难捕捉。待我把她带来,给太子再看看,我行,还是不行。”
高翔宇心中一凛。明知他挑衅,只不知雁骓如今安危如何,究竟在不在他掌控之中。只拿不阴不晴的眼神盯住了他,并不答言。赫仁铁力却驱马走上来几步,与高翔宇并立。微微倾过身子来,低声笑道:“太子害羞了?”
他于唇齿间轻轻一咂,眼睛微微眯起,似是饮了口酒,正在回味。再开口时,便更露骨了。“想来女人么,往营后的草堆里一压,也都是一样的用处。虽然那小娘们长相不算柔媚,但韧劲不错,腰腿上的功夫挺好的。如此一来,或许别有风味。”
高翔宇闻言攥紧了拳,手中马缰硌得手心一阵钝痛。“你何时见过她了?你——”赫仁铁力却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这话,答非所问似的继续道来:“太子且放心,我们牧族可没有独吞的习惯。何况北疆战神的滋味少有,当然要给大祥麟的战士们,都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