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治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又至。秋高气爽,天青如洗,万里晴光媚好。比起春日来,人道是这般风景少了些明艳娇俏。可那凉风习习,将菊花的淡雅香气飘满整个朱雀皇城,却又让人平添许多超然豁达,心境见宽。朱红的宫墙,今年又上过新漆,颜色正鲜。墙下一行人簇拥之间,有位端严华贵的夫人稳稳居于步辇之上,缓缓向宫外方向行去。内廷局监司王蔚正从侧面的甬道转弯,走到这条宫道上来。她本有心事,才觉察前方有一队仪仗,一抬眼就望见高高挑着的锦鸡绣旗,便知是善王入宫来了,立即停步,垂了眼睛,退让到路旁。陈流霜见她装聋作哑地要躲开,偏就开了口。“王监司。”
王蔚一听这音调里带着些笑意,情知是善王殿下故意令她惹眼,自思绝绕不过这遭,只得硬了头皮,上前去行礼:“善王千岁。”
陈流霜笑了笑,道:“还未恭贺监司升迁之喜。”
王蔚一怔。从这话音里听不出以往的调侃,倒有些陌生的,别样的情分在其中。尚不知善王究竟想做什么,只这气氛,就不同往常。她心思快速一转,立刻觉得不可放松。只得以守带攻:“岂敢劳殿下惦念。”
不冷不热回这一句,善王必会觉察她不愿多事的意思。陈流霜果然明白,笑着客套一句:“不必拘束。”
倒也非刻意捉弄,只是远远见她,心中忽然走马观花般流过十五载光阴。前些日子,听说王蔚升为了内廷局的副位,陈流霜心中还有些奇怪:“如此年轻,资历就够得上这等高位了?”
于是上了心,抛开往昔初逢时看到的那副挺拔俊秀的小模样,又算了算年份,才恍然觉察,这锋锐青年,如今也一脚踏进了“不惑之年”的关口。今日偶然见到,只见她虽脱去青涩,没了旧时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沉淀下来的稳重,令她显得更加忠诚可靠,仍是那个机敏警惕的执律之人。半云最心喜的,便是这样的属下。王蔚如斯,雁槿如斯,陈淑予如斯,公孙呈如斯。王蔚正疑惑善王于今日进宫的意图,忽见善王身后有一随行出列,向善王微笑道:“殿下,且容我延后一步,可好?”
正是御医所掌籍大夫,郑华铭。陈流霜见状,了然一笑。半云的属下固然不错,她手中的力量也很强。张正彬在右仆射的位置上,看似毫无动作,但一向于太子和善王派系的合作之事起着关键的作用。李置仙现任宝文阁学士,立足于毫不偏倚的视点,为贺翎理典藏,制史传世。郑华铭耗时数载,成功为太子起沉疴,平宿疾,一例扬名,天下皆惊。李玉泉居于鸳鸯郡,已攥稳了贺氏一党贪墨案件的实证,只待风起的一天算清总账。善王一系的暗桩,还有绝大半未曾露出水面,仍在朝中各个实业岗位之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照着贺翎的暗角,使其不曾全然被黑夜吞噬。“如此也好,你便与王监司交代一番。”
有了她这句吩咐,仪仗队伍再度起行。王蔚与郑华铭皆肃然行礼,目送仪仗远去。步辇轻摇,金风送爽。陈流霜青丝中间簪着的菊花被鬓边掠过的微风一点一点拂动,沉着的香味也一丝一丝往下降,送到她的鼻尖来。想及方才在含象殿书房内与半云的交谈,彼此都深知其意。既然这皇位是陈家的,江山也是陈家的,她陈流霜居于陈氏尊长,自然在其中有极重的分量。半壁,足矣。//送走了善王,王蔚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怔忡间,只见郑华铭立于对面,摊开左手,温和微笑的模样一如平时。明明是个深不见底的态度,偏偏以清澈的眼神望着她。王蔚也并不怕,毫不迟滞,将右手腕放在郑华铭的掌心,由着她托平左手,覆上右手,切脉诊察。郑华铭一向知王蔚的体质,时常为她调理,倒也习惯成自然。同僚数载,两人习惯了各为其事。在一见面便知对方立场的前提下,互相的防备、监视、查探,夹杂着偶尔的合作与形成规律的看诊,让她们对彼此已深深熟悉。倒不似一般的同僚,也不像一般的对手,关系极难解释。善王当前时,许多话是不好问的。现在,王蔚就不打算说什么虚辞客套——她从来执掌宫规,问讯,便是她的职责。总归郑华铭品级一向比我低,还怕得罪她不成?只是这次,还没等王蔚开口,郑华铭却抢先一步。“一向多承监司关照,今后也要请监司留心下官的徒儿,玉昌郡主。”
王蔚听这话的意思不大对,惊讶大过于警惕,就要追问一句。但没等她讲出话来,郑华铭又慢条斯理地道:“下官此去,可能很久。方才也和郡主有所交代,郡主也答应帮下官照顾监司。”
王蔚听得这话,背后汗毛倒竖,平白打了个冷战。以她以往的经历来说,“照顾”可不是什么好词。司律所的铁铐和皮鞭叫“照顾”,因为镣铐上紧,防止人过分挣扎脱了关节,皮鞭打人时蘸过酒和盐,事后还有上药的步骤,其职是“刑”而非“杀”,算是相当细心了。永巷里舂米的活计、浣衣局里浆洗的活计,叫“照顾”,是要人榨干身上每一丝力气,劳作不休。是饶人不死,却叫人求死不得的安排。俗话说人命大过天,留这一命,算是相当仁慈了。宫中暗卫的格外关注叫“照顾”,在暗卫的视线下,被监视者一举一动都“安全”之极。但凡这人有一点做出“不安全”之事的苗头,暗卫们擒拿的手段可是毫无藏私。保证电光火石之间,就让她见识到全贺翎最快的出手速度和最强硬的力道,算是相当长见识了。铁衣宫卫长戟穿胸那一招也叫“照顾”。对格杀之人留个全尸,算是相当宽厚了。若是别家郡主,王蔚还不能联想得越来越离谱。但这是善王家的郡主。郑华铭把着王蔚的脉搏,自然发现了她的变化,忍俊不禁:“监司怎的还未发觉?”
王蔚反问:“发觉什么?”
郑华铭笑道:“思亲佳节,遍插茱萸。从今往后,善王殿下可不会是那位‘少一人’了。”
王蔚心中却是莫名一沉,有些急了:“郑大夫道是如此?我却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要去多久?”
郑华铭掩口笑出声来:“监司想的是什么?下官只是出一趟远门。有许多宫外事务须得下官亲手去做,做完时,就回来了。”
她边笑边解释:“大约是下官态度过于重视,让监司误会了。御医所可不是司律所,照顾云云,自然是日常调理之事。下官只是忧心监司会念及郡主身份,不适应他接手,才单独一提,不料让监司想到歪处去了。”
王蔚一向知道善王势力如大树,自身之力如蚍蜉,从来未雨绸缪,难免时常警觉过甚。今日因这个闹了笑话,面上几乎挂不住尴尬。“大夫不设好了歪处的圈套,将我向歪处引,怎知我会想到歪处去?”
虽强行辩解一番,却也不甚放心。“大夫,你所说善王殿下和皇上团结了,能持续多久?”
郑华铭答:“殿下的心意,下官怎能窥知全貌?但相信监司追踪此事多年,自己心中也有衡量。“善王殿下,毕竟是陈氏皇族的宗长。这些年来,她所做的还不够多?”
//时候将午,宫墙之下来往的人也多了。郑华铭心系宫外要做的许多事,也不便久待,便向王蔚提起:“监司经这几年的调理,体质虽已恢复如初,但以前损伤过重,不可能全然消弭的。好在已有女儿传嗣,便不要再试图感孕的好。”
王蔚常被她诊治,常被她道破意图,倒也习惯。只是提起后嗣,总有些许憾事:“家中只有她一个,万一……”郑华铭于其她差事上都云淡风轻,对于看诊之事却异常严格。听她这话,神情一肃,口气也整肃起来:“监司如今甚得皇上赏识,又熬上高位,摆脱了以往的危险境地,怎的非要往鬼门关内闯?“医者尽知,天下总有不可医之病。“若是不幸染疾,尚可说天命如此。既然事态可控,监司却为何执意扭转其优势,反变为劣势?“下官家中也只育一女。如今下官在外应差,全家上下照管她一个,万千的精心细致,长成的倒比别家有出息。难道不好?“监司若怕孩儿有危险,只不让她学武罢了,又是难事么?可你我的经历,难道还不能说明,各人自有各人的理想,又勉强不得?”
王蔚因得性子和地位等原因,在家也独断习惯了,极少听劝。如今郑华铭毫无虚辞,不讲情分,坦然说其利弊,倒是她听得进的方式,让她得以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了一番。果然又有不解处,便再问道:“譬如她将来遇险事,我却也庇护不得呢?”
郑华铭道:“世人多畏惧雏鸟过早飞入风雨,索性剪去其羽翼,困其在巢中偏安。待其懵懂长成,却忽然置其于荆棘,使其仓惶惊扑。此时便怨其不肖,终使其无所适从。“俗语说,笨鸟先飞早入林。孩儿尚小时,谁也不知机灵与否,也只得早早预见此后的路途,早早帮她练习应对才行。“譬如来路是虎穴,便自小给她用惯猎叉。譬如来路是书海,便自小给她学惯勤勉。衣食住行没有吃苦的必要,可所学技艺必须耐得住苦练打磨,心志必须耐得住疲惫煎熬。“准备充分,再放手时,自然可见一飞冲天。”
王蔚极少听人如此细致讲道理,此时却被郑华铭的话引动了共鸣。她自己便是从底层一路拼上来的,路途辛苦不堪回首。既然如今有基础,自然想要给予女儿以助力,让女儿走向上一代不能及的更高处。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念及郑华铭出宫时辰就在眼前,倒有许多不舍。反是郑华铭笑着安慰:“总归以后,监司与下官同在一侧,自然再无猜忌,可以时常往来。监司且先代下官守好这宫院,待下官归来,再为监司分忧,如何?”
王蔚闻言,展颜而笑:“好,你归来之日,我备酒以待。”
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若是上座那两位早早合作,该有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