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仁铁力虽是多年老将,但胸中韬略都是临敌所用,在朝堂政事和人际上比其他牧族将领强些,但比起高翔宇这风浪中长起来的皇子,那可是差得远。方才听他们如此说,赫仁铁力眼睛都眯了起来,心中也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见太子一派天真,众将毫无异色,都把这话当做以讹传讹的笑话,笑得不可抑止,他也对自己的直觉有些怀疑起来。偏偏高翔宇笑着笑着还转脸过来道:“武威大将军,你说这些小卒子们,可太有意思了!”
赫仁铁力想了想,有些谨慎起来,还是出言解释道:“谣言可畏。什么摇钱树,聚宝盆,都是谎话。没有这些东西。”
高翔宇笑道:“嗨!这也不算得什么,咱们大祥麟连年征战,各部落王帐的宝贝也不计其数。依着本宫看来,如果有这些东西,大将军尽取去又何妨?”
赫仁铁力陪着笑了笑,刚想开口,高翔宇抢先又道:“大将军,这帐中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可别外道了。谁人不知,咱们大祥麟的万里江山,得有半壁都是大将军的功劳?“本宫一向还嫌父皇赏你得薄了,至少得封上一两个郡的地面儿,才衬得起咱们祥麟大功臣的身份嘛。“远的不说,就说大将军这次来前线支援,真是雪中送炭一般。本宫临敌经验还欠着好多,有大将军坐镇,指点指点本宫,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祥麟人人尽知,太子一向开朗磊落,好恶都写在脸上。是以赫仁铁力见他笑得爽快,说得热情,口口声声尽是亲近之意,就暂时放了心。高翔宇这话,倒也不是说给赫仁铁力听的。自知把话说到了,不再多言,免得落个画蛇添足的境地。接着,他大事化小,对两边都没惩戒。一片欢笑之中,半真半假地拿自己的亲兵训了几句“以后可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再胡闹就不客气了”,却把赫仁铁力的亲兵顺了些“同袍之间多多磨合,说开就好”的话,才命将士们都散了,自己挂着笑,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回寝帐而去。太子一系的谋士和武将各个不安,散场不久就自发聚在了一起。今日殴斗之事,透着股子不寻常。只看太子殿下处事,便可感知他的委屈,也看得出咱们君臣的处境不妙啊。下属们都知晓,自太子挂帅以来,一直有兵力不足的问题。这次武威大将军带来十万精兵强将,尽是他多年训出来的虎狼之师。本以为这援军是太子助力,没曾想,十万精兵驾临边关,未入营汇合,就私自开战。可见,大将军的兵马只有大将军自己使唤得,不会全意服从太子调遣。而大将军本人,也不把太子当回事。唉,可怜咱们太子,人手虽多,临敌日浅,战力可敌不过大将军一方。当真因什么事恼了,硬碰硬地对垒起来,想必也是要吃亏的。太子生来尊贵,自幼顺遂,性子带着些傲气,哪见他跟谁服过软?若在从前,必然嚷嚷着不服赫仁铁力的高调。而今不过是些兵士矛盾,竟使得堂堂一国储君对麾下将领百般顾忌,大加讨好。而大将军呢?若是别家将领,知道自家亲兵竟敢和太子亲兵打了起来,不说主动来找太子请罪,也要表个臣服之态,听凭太子处置的吧?可大将军只是针对细枝末节反驳了一句,便对太子恭维十分受用。什么半壁江山,郡王封赏,他听着这话,竟是毫不推脱,唯捻须微笑,可见心中早已这么觉得了。“人心隔肚皮。大将军来南征军中汇合,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莫不是要以军功欺君威,看准了太子不敢拿他如何?”
“兄弟们,这可是让太子尊严受损的事,大家一定上心,各自留神。莫在不知不觉间,把这南征大营换了主子。”
“对!可不能让赫仁铁力夺了主导,反把太子殿下架起来。”
大伙商量了一阵,共识已成,方才带着警戒之心,各自坚守岗位去了。//过了几日,高翔宇就收到了回馈。自殴斗之事后,太子的心腹下属们都于各项军务上加倍勤勉,练兵、演阵、后勤,皆盯得紧紧的,不愿生出一丝纰漏落于赫仁铁力亲兵之后。高翔宇不必时时处处盯着,手头事务渐见宽松。眼看到了要进山见雁骓的日子,他于期待之中带着不安。若她因为忽然交兵之事生了警惕,再不愿见我,可怎么好?但以她的谋算之能,应该看得出突袭不是我的本意吧?不行不行,对方毕竟是雁骓,无论谈事谈情,还是小心行事为上。拿定主意,高翔宇将穿了一半的便服脱下,唤来勤务兵:“与我被甲。”
//寒风吹着铁甲,可比穿袄冷多了。高翔宇却也无心去管寒暖,慢慢驱马,手按腰刀,时刻警戒着。冷风吹过他手背,将他麦色肌肤镇得一片冰凉。可这一路行来,竟是平安无事。眼看着寄马的松林小亭就快到了。道路上行,两边树木之中枯枝渐退,翠色渐稠,蒙蒙薄雾中,冲人飘来的尽是松香。马蹄踩着的松针越来越厚,从满耳哒哒的蹄铁声,转为细小的,软绵绵的响动。以往,每到这时,高翔宇心中就宁静下来。今日却有些不大对。一片浓绿松树连接成屏障,挡着他的视线,看不到远处。只觉得周围草木之中似是掠过丝丝带着腥味的微风,如同被一只猛虎在暗中盯紧了,只待一个机会就要扑上来似的。这就是杀意吧。若等它近前,再用刀近身相搏,未免失了先机。高翔宇来不及想得更周全,从马鞍旁边箭壶里抓了几支箭搭在弦上,拉开弓,驱马缓缓转了半圈,整个身子都绷紧起来,心中不安之意越扩越大。似乎就要来了!只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响,砰砰砰,是马蹄在松林中快速奔跑的声音。没有呈直线,而是兜了个小圈。突然,从某个方向直冲而来一匹战马,马上有个黑影,不知何人,乍一看不太清楚。高翔宇射出一箭,毫无疑问得了手。那箭来势汹汹,射中马上貌似人影的东西,令它噗通一声掉了下去。马上无人。人呢?此时,在高翔宇背后,伸出一杆玄铁枪来。枪杆沉重,破风无声,青钢枪头在他眼前一闪,被他看清的时刻,已经晚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眨眼,情知落马。手中不敢怠慢,还未落下,便将弓侧过,背抵马鞍稍稍转了个身,用那硬木的弓身飞快地抡了出去,只觉得打上对方铁甲,一声闷响。然而他于电光火石之间,坚持不能失了平衡。知道自己受袭,难保在马背的高处优势,必然落地。若是肩背一触地面,劣势即成,便失了先机。人未落地,先扭过身来,以腰腿强撑着没倒。没等完全站稳便转了半身,要再拔腰刀相攻。对方贴在他背后,也随之转了个半圈。尽管身披铁甲,步伐却仍然又快又轻,似鬼魅样。只是她披着的战袍松了松,在两人带出的风中向上拂过去,恰被高翔宇眼光看到一抹绛红。“雁骓!”
高翔宇一口叫破,转身收刀,面上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试图叫她停手:“是我啊。”
却不料雁骓横过枪杆压在他当胸,将他后背硬抵于地面,居高临下地压瓷实了,冷哼一声:“打的就是你。”
只看她也是将全幅盔甲披挂在身而来,高翔宇当然明白她的顾忌。“螟蛉,你生气啦?”
他自然知道什么称呼和言辞让两人更显亲密,于是眉眼弯弯地笑着,轻轻柔柔地叫她,一点也不像个被压制的样子,反像是场气氛极好的亲昵中,找到了新的情致似的。雁骓稍一错愕,想及两人之前的独处,心里不由得软了一分,手上稍一停顿。被高翔宇抓着机会,手指攀上枪杆,就想抬起身。这下,她仅有的动摇也成了铁石。手在怀中掏了一把,将那上好膛的短火铳拿在手里,铳口把高翔宇下巴抬高,抵在他颈中喉结上方。虽未曾亲试,但见方镇信中教过,这样一击,火铳打出的铁砂能直接凿穿人的颅脑,从头顶心泥丸宫中钻破了出去,人当场便死。高翔宇未曾见过火器的威能,只觉得被她压住颈间,呼吸艰难。喉结上下滑动,能感到那处冰凉坚硬的管子稳稳压着,不移分毫。他心中忽然一凛,觉得雁骓似乎用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因为那东西抵在他颈间,雁骓就将拿铁枪的手松了松,再不和他角力。逆着清晨的阳光看她的眼神,能见得她神色冷硬,周身弥漫起死气来,确实是动了杀机的样子。虽知道两国若交战不休,两人的盟约便会越来越脆弱,总有一天会真的决裂,但高翔宇心中总觉得,至少他们两个也曾经亲密过,不至于就你死我活的。但看雁骓今天的表现,竟然不是这样。原来她是这等性子,得不到了,就要毁掉。高翔宇心里一疼,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剑眉蹙起,再出口就不是刚才那样试探和亲密的口气了。“动手啊!”
连日看着赫仁铁力的部众得意,他却没到翻身的时机,只能违心地去搞些离间手段,已经让他心中气恼。面见心上人,想要提醒她注意安全而已,却被她毫不犹豫下杀手。稍一回想,满腔怒火又化作言语攻击。“你从来没信过我!跟我好,无非是要祥麟情报。现在用不着我了,早想着斩草除根,是不是?”
“怪老子瞎眼,看上你这种货色,活该丧命。”
“快点,直接把老子带走!下辈子又——再也不喜欢你了!”
本来还说得气势十足,可说到最后这句时,高翔宇莫名心酸难耐,“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言辞,就在舌尖上一转,变得像个负气撂开手的小儿郎似的,委委屈屈的。他当然不想跟雁骓就这么撂开。但雁骓起了杀心,已付出实践到半途,这不知是什么的凶器抵在他脖颈,随时要发作。即便抛开这堂堂祥麟储君的身份,作为他自己而言,被心上人如此猜忌,也是再爱不得的了。两人相好这么久,想不到要以这句丢人的话做个最后的终结。//高翔宇不知,虽然他这话挺丢人,但是有用。雁骓听了,直接把火铳收了起来。她不再试图压制高翔宇。默默站起身来,还顺手拉了他一把。默然转过去,走到自己坐骑身边,简单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高翔宇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掉盔甲缝隙里的松针,抢过去几步,冲着她后背喊:“慢着!”
雁骓不听。从她硬邦邦的动作来看,少不得她的情绪也有些反常。嗬!这气性倒也不小!两人都相好了这么久了,至于还要藏着掖着吗?刚才要取人性命的气势哪去了?现在却想跑?偏不给你溜走。高翔宇再赶上去两步,扳着她肩膀,硬挤到她面前。雁骓不意他有这举动,稍一愣怔,脸颊竟然泛了红。抿着嘴唇别开眼光,低声道:“抱歉。”
高翔宇扬起双眉,一脸惊讶。奇怪,刚才那个她莫不是假的?还是说,现在这个她才是假的?他们两人相处以来,他可从没听到雁骓口中服过一句软。高翔宇的口气都变了,极轻柔地引着她:“螟蛉,你说什么?”
倒不是想听她再次道歉,他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确实有一丁点动摇,有一丁点因为两人的感情,而做出了一丁点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