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想必麟皇见高翔宇并未达到目标,又派了几万兵马,压境而来。高翔宇于战斗之中进步也神速,少见纸上谈兵,又加强操练,祥麟军威严大涨,战力随之提升。“我军大捷!”
斥候一声唱报,高翔宇喜忧参半。他胜了一次,可是并无人分享。心中只念着:“不知道雁骓在什么位置,可平安撤退了吗?”
身边亲随喜上眉梢:“太子殿下神威!此时时机恰当,最好趁胜追击,捣毁武洲郡营!”
捣毁……武洲郡营?如此逼她,怎么忍心?高翔宇心中如遭重锤一击,皱起眉来,忍着疼,道:“好。即刻准备吧。”
战机不容错过。她说过,这是彼此的职责。可是,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一定要尽早退兵。可如何施为才好?高翔宇心中一片乱纷纷的,微微合上双眼,又是担心,又是焦急。//“驻守不力,又败一局?”
忠肃公陈淑予于帐内听雁骓回报,转过头来,冰冷的双眼定在雁骓的脸上。实际上,她看到的,只是雾蒙蒙的一个影子。莫说雁骓细微的神情,就连雁骓的长相也看不清了。郎中们开的药也吃了不少,可那岩症已经成型,又是不治之症。这段时日以来,她视线再也没有清晰过。即便是白天,视物也都是模糊的。待她想要看清什么、想通什么的时候,心中就会忽然流窜出一股无法压制的戾气来,让她忍不住发怒。有时候,伴着那怒意,还会消失一段记忆。待她忽然恢复清明,茫然面对战栗的属下们时,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那戾气生像个夺舍的魂魄一般,慢慢侵蚀和占据着她的心智。这两个月来,于各种战斗都能常胜的她,已经败给它太多次了。她一向不敬鬼神,不信天命。到了这个地步,却也不禁觉得有些畏惧。那究竟是什么?是她自己的另一面,还是别人?譬如今日,听雁骓回报之时,她还有些清明。祥麟主力大军几年未动,现在突然大举压上来,属于措手不及的情状。雁骓手头人少,对方又打快攻,让她来不及搬兵。从任何方面来说,这次兵败都是必然的结果。胜败乃兵家常事,又有什么稀奇?不过被捣毁了一处边缘的营地,还好不是主力受损。只要集合了云阳郡的兵力推回去,也很快可以解决。但那心中的戾气却在说:“这是她的营地,她却送给了敌人。”
“你不是最恨有人怠慢战事?”
“眼前这位,可是雁家人啊。她又通敌了,也未可知。”
“她们雁家,什么事不敢,什么事不做?”
其实,这些都是在京城听过的闲话。陈淑予当时听了,以为是穿风过耳一般,不但多次拒绝了她人的挑拨,还总使人将消息源封锁起来,一点也不让这些肮脏心思传到雁骓耳中。但到了现在混沌之际,没了她自己,却都是这些东西在大行其道了。不行,哪怕过了此刻就要死,且让她把眼前这桩事情处理好!似这样半清半浊,才是陈淑予最难熬的折磨。没有人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之下,是忍耐着脑际钻心钻肺的疼痛,是心中的两股力量在战斗,每每打得不可开交。过不多时,就像这两个月来的一贯结果,还是那戾气取得了胜利。黑气渐渐浮现上陈淑予的面庞,眼神冰冷,望着雁骓,一字一句,狠狠地道:“昭烈将军,连一个小小武洲郡营都守不住,只怕不是外因,而是心里不忠吧?”
雁骓打了个激灵。元帅她……知道了多少?陈淑予一声冷笑,道:“通敌,反叛,还真是你雁家的‘家学渊源’。”
倘若别人如此说倒也罢了,陈淑予可是拿着全军的生杀予夺大权,她的话,分量自然不同一般。一众同袍都在帐中,这样的罪名忽然落下,让她如何担得起!雁骓慌了神,心知辩解刻不容缓,急忙低头撩开甲叶,勉力跪了下去,大声回话:“请元帅明察!实在是兵力相差悬殊,又是突然袭击,来不及求援之故!”
陈淑予冷笑道:“是么?”
脚步一动,沉重而缓慢地走了两步。帐中其他将领早已见过类似的情景,若是在此时劝阻,说不得像前几次一样,忽然就被迁怒。帐中鸦雀无声。人人都拿同情的眼光望着雁骓,心中道:昭烈将军也够倒霉的,怎么偏偏赶在殿下心情不好时败了这场?“殿下!殿下且慢!”
是个男子的声音。急促,带着些喘息,却好熟悉。让她觉得格外安心,似乎在后背有了依靠。陈淑予闭上眼睛,眉头皱了起来。一片模糊之中,她的心忽然动了动,忽然就清明了一丝丝。恍惚中只记得,她信任这个人很久,也期待这个人很久了。可这是谁?为何会闯进来?她又为什么会如此殷切盼望?她想不起来。却在心底带着一点微小的喜悦,期待他进来,期待他再多说几句话。//伊籍刚刚从其他帐中奔来。一向畏寒的他,今年秋季却没有提前穿上轻裘。为忠肃公殿下这清浊混杂的心智,这两月来,他常常奔波于营帐之间。他本不惯剧烈跑动,用力不匀,热得满额头都是汗水,跑一段路就颇为疲惫。今日不巧,他离得远些,闻讯就往元帅大帐中跑来。进得帐中时,身上一袭布衣领口凌乱,发髻已颠簸得蓬松,头巾滑下一半搭在肩头。连连粗喘,狼狈不堪,近乎斯文扫地。哪里还像个翰林学士,清流书生?可帐中的将领们,见到他进来,全放松了紧绷的心情,各个都用崇敬的眼神望了过来。这段时日,若不是有伊总参在各项事务上缓颊,且忠肃公殿下只能受他的安抚,北疆大营的气氛一定会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云之中了。伊籍刚刚平定了喘息,就先对雁骓道:“雁将军,先起立吧,别跪久了。”
雁骓闻言,也没敢立时就动,先偷眼望望陈淑予。伊籍见状一笑,口唇微微动了动,无声道:“无妨。”
雁骓轻轻点头,立起身来,又见伊籍无声道:“快走。”
她只得退出帐外,到了营门附近。不多时,只见伊籍带着勤务兵出来,向她道:“雁将军,我知你那里情状,已有安排。你拿着我手书去找云麾将军,不日便可解武洲郡之围。”
雁骓心情一松,急忙行礼:“多谢伊翰林!”
伊籍这段日子忙下来,早没了之前的客套态度,变得更像个军中之人,开口就是直接道来:“你将这地图拿着,退敌后,在我标记地点重新扎营。你一向懂这些,想必我不用多说。这里军务繁忙,殿下着急之下,未免过于严厉。你若希望联络北疆大营,尽管使人来找我便是,莫做无谓的牺牲。”
倘若是别人,敢如此大包大揽,架空元帅的位置,雁骓可能立刻就会拔刀相向。但此人是伊籍。他是要代替云皇,在这里照顾整个北疆大营的。或许元帅也看出了这一层,才将他提为总参,让云皇和王朝军有更紧密、更直接的联系。而且,他能于此时接过实权,少不得是跟云皇通信过,商量过的。他似乎知道一些秘密。话语间透露的意思,似乎是想告诉她,元帅如今行事如此是万不得已的,也是无法改变的。此时此地不宜久留。且待她先拿回驻地,再使暗卫去细细调查一番,验证一下伊翰林的决策是什么立场。切莫要因为过于放心他的身份,以致误了军机。她已不是昔时少年将领。现今盘算这些事时,面上也能丝毫不露声色,做出一副纯然感激,又有些失落的样子,耷下眉来,低声道:“多谢伊翰林挂念。我今被无端苛责,实在有些委屈。元帅若是还在恼我,请伊翰林帮我望个风。来日我再来请罪。”
伊籍连日繁忙,诸事堆满心窍,凭他向来察言观色入微,如今也顾不得。并未多想,只是点头应道:“雁将军放心,殿下对事不对人,必然是有她的考虑。”
雁骓随着他话语,点了点头。乍听他这话,倒没有离间的意思,看来确实是在为元帅分忧。到了离营往云阳郡营行进之时,细细咀嚼着自己方才的心情,雁骓还觉得心中沉甸甸地发闷。唉,幼时只觉得元帅心思重,多少过于警惕。可到了现今,她竟也成了一个谁也信不过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