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岁月流过,畏缩少年渐渐成长,终有了个首席智囊之名。但他一向最难过的是,毕竟身为男子,即便才干再高也是枉然,终究和生来便可登堂入室的女子不同。得云皇用时,短暂绽放光彩,百官在云皇座前尊其一声翰林;真到了社稷攸关的大事上,朝堂那气氛,根本没有他讲话的份。也常有人在他说正事时不配合,又常私下地、公开地提起他选秀时“籍籍无名”之事,甚至以此当面嘲弄他,令他屡屡感到挫败折辱。北疆初遭祥麟主力,太子与群臣激辩,力驳主和之说,何等激昂!然而,那几次朝议,云皇专使人传了口谕给他,命他不要出席。与祥麟的百年对峙是贺翎的大事,他心中早有准备好的良策。从边关治理到兵力分布,他都是细细研究过的,也给云皇上过奏疏。而云皇的批复往往婉转,从来不给他准信。凤凰郡守的破关急报一入朝,他心中那幅北疆舆图马上做出了相应改变。念着“曾经论战已经错过,这次即便不被采纳,也要说一句”的想法,才放了声。他一向以为云皇不认同他的计划,只是看在颜面上容他说一说。谁曾想,云皇会毫无征兆派了他随军?云麾将军郭皓,也是个多年来郁郁不得志的。伊籍本以为,有个这样的上司,可以有些惺惺相惜,却不料在郭皓眼里,伊军师比她更艰难,倒引动了她的同情和怜惜。郭皓好心之下,并不知道自己闲置了一个智囊。只把他当后宅里的质弱男子,呵护有加,不愿拿军务累他,又常常让将军夫郎来和他走动。将军夫郎为人是很好的,知书达理,性格和善。伊籍身为男子,自然也熟知中馈之道。两人交往多次,都言谈甚欢。可是,这些闲聊交际,安稳度日,绝不是伊籍来北疆的意义。他不是附庸于妻主的随军内眷,而是有实职的军师督监。他来北疆,是和女子一样投军报国的,即便此身只是质弱书生,心中也有不输于武将的满腔热忱。若不是他不甘于窝在帐里无所事事,也就不会不顾严寒,在军营中四处观摩和学习一应军务,还把自己冻得病了的。恶意嘲笑尚可抗争,弃好意于不顾,却显得他着实不知好歹了。他不愿像如今这样,能感到委屈,却无从说起,可他也承受不起加一条“乖戾怪僻”的评价在身的后果。婉转提了几次,郭皓却恍然无觉,反劝他离京了就好,远离那些弄舌小人,正好冷静下来,多多养息,不要多心了。可郭将军自己也是刚拿实职,就努力治军,事必躬亲,却如何不能将这个道理转换于她的军师之身?伊籍自觉,作为云阳大营中一名不可或缺的文职官员,他有自己应尽的义务在,如今却被这样轻轻巧巧架空在旁,大是不该。可他后来又病得哑了喉咙,似乎是天意不许他说动云麾将军。他只得压着失望,向这位好心的上司妥协。//忠肃公陈淑予的到来,才让伊籍真切感受到了不一样。她和其他朝臣,和云麾将军,都不一样。和云皇,也有些不一样。朝臣轻蔑他是男子,云麾将军怜他经历,云皇眼中只有他的才干和用处。而在她陈淑予眼里,伊籍就是伊籍。陈淑予刚到北疆总营时,议了几次事,都征询了伊籍的意见。她当时没动声色,也未像朝议时的云皇那般为他的建言定音,但心里早有了决定。于不知何时修出一表,上奏于云皇座前,为伊籍请封翰林学士之高位。云皇的批复也来得迅速,准奏之外,又兼许多赏赐。自此伊籍执清流牛耳,为天下书生之表率,将那虚浮的“翰林”之称落到了实处。京城各家恭贺的信笺,伴着冬季的最后一场雪,猝不及防扑了他一身。陈淑予请封成功,于军中又授印,拜伊籍为天下兵马总参。其下属为军中全体文职,上司只有陈淑予一人而已。自此,陈淑予对他的特别照顾,更见强势和坦然。她毫不掩饰地将礼敬之意传遍全军。借她人之口,唤伊籍去应事,每每言必称“请”。在这北疆大营,乃至全贺翎的武职,都接收到了兵马大元帅之意,从这以后,无论伊籍行到何处,军中都会恭恭敬敬称他一声“伊总参”。伊籍想着这事,无端有些心热。陈淑予赏他,都是在他建言之后。虽然她没说出口,但他明白其中之意。不是因他身为男子,不是因他体弱,不是因他病了需要照顾。因为他是军中急需的谋士,因为他尽忠职守,因为他能提出实用的建议。所以他该赏。她的赏赐,和他的价值对等。所以,无论伊籍如何表示受宠若惊,她的态度都很自然。你帮了全军的大忙,解我燃眉之急。此等功劳,得到什么报酬都不过分。然而见了面,陈淑予却不叫他军职。语气和缓,叫一声“伊翰林”,和初来时似乎毫无差别。伊籍听她这样称呼,忽然有些回忆。昔年高祖之时,大周与贺翎交替到了末期,仍有男朝臣在位。高祖登位后,又加了两位权家儿郎入朝,受三品俸禄,掌翰林院,代天子拟诏、制礼。后来又由他二位主事,修编了沿用至今的《贺翎律》。有此珠玉在前,虽书香之家的儿郎们也多有才名,却无人敢用权翰林自比。伊籍入编翰林院的风波可以平息,也是因为他只有翰林之名,仅拿进士之俸,并无主事之实,对其她朝臣毫无妨碍的缘故。但这时节想起旧事,伊籍才有些恍然。在他记忆里,无论在何处相见,陈淑予都会叫他一声伊翰林的。算算也有十六七年了。无论他伊籍是清流公子还是闲置军师,是潇洒文雅还是病骨嶙峋,在陈淑予眼里,他从来都以学士之才,做着一位真正的翰林。世人最重者,不过知音。对雁骓、罗冉、伊籍这样,于最困境之中被陈淑予一力提起的下属们来说,她永远是不可取代的唯一。//尽管季节已到春季,然而伊籍之前病体初愈,仍是轻裘在身。迤逦而来,姿容高贵秀雅。一路遇到的兵士都肃然躬身,向他致礼,他也带着和善的微笑,点头回应。伊籍到得陈淑予帐前,告进而入,向陈淑予见了礼,方坐入席间。陈淑予亲将两封信件递在他桌案上,也不多言。伊籍知晓她这脾气,直接打开信封口,拿出一封来读。这封信书自武洲侯公孙容。她手中的王朝军和雁骓手中的人马都迎来了新的军需,其中衣衫鞋袜,核查得并无之前以次充好的情况。但军马一项,却迟迟未来,已超过期限七八日之久,还未交付,特此回报。嗯,想是路上迟了,也是常有的事。伊籍将信收回,向陈淑予道:“依此看来,武洲侯和昭烈将军的军务都已步入正轨,殿下自此可放心些了。”
陈淑予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伊籍,表示听见了。伊籍忍俊不禁。忠肃公殿下在军中之威甚矣。武洲侯和昭烈将军皆是一身军功、镇守一方的知名武将了,在她面前仍是谨守着规矩,连说话也不敢放声的。才被提了这处违规之举,现下就规规矩矩,有事必报,比刚上私塾的小学童还乖觉些呢。伊籍笑得柔和,丝毫不在意陈淑予的清冷:“学生明白殿下的意思。玉不琢,不成器。但她两个现今也不小了,又一向持重,不会有大的疏失。朝堂上下,也只有殿下,仍然把关严格,丝毫不肯放松管制。”
陈淑予常被他说中心思,也习惯了许多:“我本不是个能放心的命。”
伊籍柔和笑道:“殿下再有不放心的,尽管与学生说就是。也许殿下不方便开口的时候,学生能帮上一些。”
陈淑予回道:“还是不了。她两个本来就无法无天,交给伊翰林,必然是惯着,又给我多添麻烦。”
伊籍笑道:“殿下原来是这样看学生的。可是依学生看来,咱们军中,哪个兵士将领不是殿下的宝贝?殿下惯着大家的地方,可比学生这个新来的军师多得多。”
忠肃公殿下从来大手笔。一应军需配给丝毫不含糊,也从不退而求其次。她不惜一切成本,将自己的所有财富和精力都投在每一位兵将,每一分战力之上,所求唯有王朝军战力提升。战绩常胜,就是给她争气了。这样作为,活像是全军的母亲。所以说,还有谁比陈淑予更会“惯孩子”呢?陈淑予知晓伊籍懂得这份治军的苦心。只是她从不擅长说笑,这些玩笑话听了也就听了,再没话还他,就默默背过身去,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