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事还没说完，就这样跑了题。再抓回话头，彼此都释放了全然的轻松自在。高翔宇就笑道：“我一向以为遇上的是个百姓，还道是贺翎人人都有那么好的箭技，真吓了一跳。是雁骓的话，我却放心了。”
雁骓勾了勾嘴角，道：“她箭技虽好，却没能伤你，还不如高晟手下。”
高翔宇拧了眉道：“怎么话里话外的不太对劲？难不成是雁骓这几日劳累你了，或者有些口角？”
雁骓道：“实话而已。”
高翔宇奇怪：“上次你一直回护她，倒把我训了一通。如今我说她一句好，你又不让。”
雁骓淡淡道：“你只为了见她，才如此说。若是我说她，对的错的，都是直说。”
高翔宇从这话里听出几分意思，追问：“这么说来，你们关系很近？”
雁骓不置可否，眯着眼不答话。高翔宇又粘着道：“螟蛉，我知道你和她关系肯定不一般的。我这大事都系在你身上了。劳您大驾，就帮我说合一下，好不好？”
雁骓冷冷哼了一声，道：“若不急着见她，你也不会如此求恳于我。”
高翔宇抽了口气，在心中默默想了一回。上次就是这样，说到要见雁骓，螟蛉就忽然生气的样子。这次也是，净找些不讲请理的话在推脱。他大着胆子凑过去，揽了雁骓的腰，雁骓倒也不拒。他笑了笑，讨好地道：“螟蛉，我猜一猜，你可别生气。”
雁骓瞟他一眼，理了理护腕，眼睛里写着：“直说吧，我酌情给你留个全尸。”
她这绕着圈子说了半天，高翔宇还没觉察。是真的傻，还是对她信任多得过分了？高翔宇眼神乱飞，闪闪烁烁，神神秘秘地问：“你总是这么在乎这件事，是不是……在吃醋呢？”
雁骓见他被耍的效果比自己想得还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高翔宇直觉自己说错了，却不知错在哪，又不敢催得太急，将头侧过去顶着她鬓边，真心诚意剖白道：“螟蛉，我在意的是你。和她只是公事的关系，能有什么？”
雁骓气势骤然加强，正色反问：“我怎么可能吃她的醋？你知不知道她跟我的区别？”
高翔宇预感事情有转机，刚赔个笑脸，只见雁骓又笑了笑，慢悠悠地道：“其实，没有区别。从头到尾都是我。”
她见高翔宇笑容一僵，再定音：“我就是雁骓。”
//高翔宇听得这声，被烫了手似的，猛然从雁骓腰际缩回胳膊。他定了定神，抱着一线希望，试探地问：“你逗我？”
雁骓环着臂，靠着墙，悠然道：“以前是逗你，从今开始，都是实话。”
不对啊，不对啊。以前交锋，打得不可开交的人，是雁骓没错。可刚才这个一直揽着说笑，和他交换信物，还和他亲近的人，是雁骓？那他喜欢的女子是雁骓？雁骓怎么会是这个样的？赤狐郡祥麟兵都闻风丧胆的北疆战神，怎么会是这个样的？他专门关紧了门，就是觉得亲近起来，螟蛉可能会害羞，万一跑了，这事就变味了。可现在，想夺门而出的人是他自己。若是他真的跑到门前去弄门闩，简直蠢到不可想象。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坐在雁骓对面，呆呆看她。雁骓就知道，高翔宇表面跳脱，心里实在。她本不是什么千灵百巧的人，却能赚了个祥麟太子屡屡上当受骗，掉进她的圈套，真不知是她的计策合适，还是他太会配合。一旦知道面前的人是雁骓，高翔宇的对抗之心就暴起，发出檄文：“你……你一直骗我！”
雁骓反问：“是你骗我。我骗你什么了？”
高翔宇怒道：“我这样的身份，在外不安全，我瞒一下怎么了？倒是你，我一直叫着螟蛉螟蛉的，你却答应得像真的一样！”
雁骓淡淡道：“宏达。”
高翔宇一愣，随即虚张声势：“干什么？别以为呼字显得亲近，我就原谅你了！”
雁骓道：“本就是你一直骗我。我允你如此亲近，一直呼字叫我，连我家太子都没这个待遇。你却一直没诚意，坚称自己是高天宇。倒说我狡诈，又说我不肯合作，还说我骗你？”
高翔宇气结：“我不信！你这样的名，怎么可能有螟蛉那样的字！”
雁骓扬了扬眉：“我也不信。但事实如此。”
高翔宇想及他们打听不出的消息，忽然好奇大过于愤然，犹豫了一下，问：“我听说，女武将可能会选择不产育后嗣。你……不是亲生的啊？”
雁家之事已二十年，雁骓早也看淡了，平铺直叙地道：“我的出身倒是没问题，只是幼年意外灭门。皇上养了几年，靖海将军教了几年，又跟着忠肃公军中，受她教养，故此得了这个字。”
高翔宇也是个血热心热的，听了这个过程，双眉一皱：“即便如此，也不能因为这个给你取了字。谁这么欺负你？”
雁骓淡淡道：“我娘取的。”
高翔宇“咦”了一声。转念想了想，觉得其中有些秘密。又带着小心，问：“所以，你家的事……不是意外？”
雁骓瞟他一眼，淡淡地道：“太子殿下若于祥麟朝堂的事也如此敏感，我与你合作，就能少操些心了。”
高翔宇不服：“做事情总是这样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低声道：“你，你还骗我感情。我先喜欢你的，你却这样吓我。”
雁骓却向他的方向挪了挪：“不如，给你个信物？”
高翔宇一气之下，倒把刚才的事忘了些许。抬眼看去，只见雁骓的面孔忽然凑近了，在他嘴唇上点了个吻。然后，她正色解释：“虽然是你先，我也把自己赔进来了。遇上你，总是两败俱伤的收场。”
高翔宇知道，两人之前的交锋，给彼此带来的伤害有多深。就因为他知道，才一直放不下这节，接受到一点暗示，就觉得胸口闷痛。再顾不上赌气，一把将她抱了，低声道：“以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二人额头相抵，气息相闻，彼此沉默地抱着。像互相舔舐伤口的野兽，试图将过往一切都从对方心中擦除，只留给自己慢慢吞咽。过去已逝，将来未来。只有依偎这一刻，才感觉到同进退，有彼此的踏实感。想要表达给对方听，也想盟个誓言为这场合作画押，却在心底转了好多话，都觉得说出来就显得多余。过了许久，高翔宇忽然用古老的歌调低声唱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雁骓听得他的吟唱，恍惚中只觉得一声剑鸣在心中震响，那股熟悉的古剑脱鞘之感轰然爆发。她知道自己陷得深了，已无可回头。亟待发泄的情意乍然迸裂，惊涛拍岸，声势万钧。落在高翔宇身上，他只觉得，再次遭遇了那只猛虎，被紧盯，被掌控，被压制，却让他甘之如饴。他这才补全了刚才的疑虑。雁骓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有自己的做派，矛盾却又新奇。强硬的奉献，温柔的掠夺，熟练，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健。一向习惯主导的高翔宇，虽依然占据着主导的位置，却无法拿取主导的权利，只好顺从指引，并心生不甘。暗流逐渐变成了对抗。铮铮剑鸣，熊熊炉火，相生相克之间互相侵袭。藏匿在呼吸之中的喁喁细语，在识海之内却可化为虎啸龙吟一样的冲击。不知何时，两人忽然从猛烈交手中回神，又同时选择了妥协。相爱的真正乐趣开始缓缓呈现，可知从前的时光中错过了太多，又可以从未来弥补。天色渐晚，万籁俱寂。沉眠的气息相互交错，一张薄毯裹了一双人。各自心中，已是一片宁定愉悦，恰如连理枯木，忽然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