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进宫看疾。能解本宫病体者,本宫做主把御医所都给了她。”
按说,重赏之下,必有出头之勇。御医所的御医们却是反其道而行,一听这个,忙不迭地互相推诿。一早一晚去长春宫请脉的例行差事,变得像个在炉膛里崩口的火栗子一样,人人避之不及。到了最后,却把一个末流的七品医官推了出来:“我们都去过了,郑大夫且去试试,说不定你将来飞黄腾达,还有个医正做。”
话还没说完,就嗤嗤地笑成一片。七品的医官,只能勉强当得上一声“先生”。到了五品正职,才能称“大夫”。她们口中讥讽连成一片,连医正都说了出来,这位郑御医却像听不出来似的,淡淡一笑,并不还口,起身稍稍收拾,就走出了御医所。背后只听得一片嗤笑:“她还真去啊!”
宫墙之下,郑御医独自而行。只因她应的是个日常的差事,并不匆匆,悠然踏步,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之中微微眯着眼睛。行至半途,甬道拐角转来一列劲装女子,各个风姿飒爽。打头这一位,约是个三十过半,未及四十的年纪,敏锐干练,身形挺拔,衣服前襟绣了展翅的雀鹰入云。这正是宫中法度的执行者,内律所司律王蔚。郑御医远远看到就停了脚步,贴于道旁垂首静立。王蔚远远看着是个御医,品级又低,依着宫规是该肃静侍立的。她见惯了宫差行礼,本没有在意,走到近前时,无意中扫了一眼,忽然心里一动。这御医,眼生得很。宫中一向多事,任何微小变化都可能隐藏着大问题,绝不能轻忽。王蔚加快了脚步,走到郑御医面前站定,冷冷问道:“应差去啊?”
郑御医有些惊讶,行了个礼,抬头道:“司律大人莫不是认错人了?怎么纡尊降贵和下官搭讪起来?”
虽然口中这话是表示惶恐的意思,她却说得温温柔柔,整个人不卑不亢的。王蔚眼神一冷,上下打量。这御医身量中等,态度怡然。眼尾几层淡淡笑纹,并不用脂粉遮掩,大大方方露在外面,倒好判断,年岁约莫四十近半。身着七品医官的袍服,包着块御医常用的淡青头巾,提着个半旧药箱子,穿着双半旧的软布鞋子,大约是个惯常简朴洁净的。这样的样貌和神态,就是奇怪之处了。御医是宫中的苦差事之一。宫内贵人们通常身子娇柔,又身份矜贵,有个头疼脑热就要翻天的。御医们出来看诊,多是吃力不讨好。譬如遇上皇子们年小,闹着不就医,或不肯配合服药,抚养皇子的郎官就可能会向御医发怒训斥。事情严重些,还有皇后往御医所发来口谕敲打。时间一长,御医们通常是战战兢兢,习惯了做出瑟缩之态的。更别提应差走到半路,被司律单独叫住。这种威压和暗示,能直接让御医软了腿。可眼前这位,面对高品级官员的威压,却还是温吞吞的,一点不怯场。明显不是个惯常伺候人的样子,还不知道怕呢。可若说她是新人,刚从太医院“大器晚成”进的宫,却又不像。轻车熟路地自己出门,一眼认得出内律所之主,这是应了不少差事,对宫内相当熟悉,才积累下的经验。王蔚越看,心中疑虑越甚:“先生,贵姓大名?”
郑御医被她以鹰样的眼神打量了半天,却还是没受一丝影响,依然温温柔柔地道:“鄙姓郑,双名华铭。”
她还将腰带中的宫牌取了出来,主动交给王蔚验看。王蔚接过那铜牌,在手中一捏,拿眼睛一扫,便知是发了多年的老牌子,做不得假。她心中仍是存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伸手还回:“原来是郑先生。先生去哪个宫应差啊?”
郑华铭依然言无不尽:“去长春宫,应太子日常请脉的差事。”
王蔚大惑。太子的差事一向重要,何时轮到一个七品医官?而且前无指引,后无医徒,她就这么孤身一人,随随便便散步似的就往长春宫走,这是给太子应差的规矩?是她王司律孤陋寡闻,还是这郑御医真有古怪?郑华铭仿佛没见到王蔚那严峻神色,又不知避嫌似的,反踏上了一步,很有兴致地在她脸上细细看了一阵,道:“司律最近血行不太健旺,可别过于劳累了。今晚若还是手脚寒凉,无心膳食,下官明天专程给您看一趟诊吧。”
这话不经意一样说出来,正说中王蔚的难处。她近来无端消乏,这两日临近月信之期,下腹又凉又疼,内息行气也有些乱纷纷的。正烦躁不已,却又停不下差事去静养。说到这里,王蔚猛然想到这人身上不协调处所在。是了,若这人做个翰林的打扮,倒是合适她这身柔和恬淡的诗书气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想她王蔚,即便在宫中地位已稳,但一些内廷官员在背后提起她来,还会语带轻视地道一句:“王司律毕竟寒微出身,又是武职的路子……”仗着她们士家出身,对她不如表面上这样敬服。以此比照,眼前人就更寒酸。医道只是中九流,且一个御医在这宫中,无非是被人呼来喝去。若能做士子,谁又愿意把出路落在行医处?方才郑华铭只是即时望诊,便知她大半症结,医术确是到位。似她这般能力,不下一番苦功夫,是得不来的。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天命、时运,让一个读书人死心塌地研习起了中流医道?应当也是走了不少弯路,经了不少风霜,才堪堪稳定下来这份生计,通过太医院的考核进入御医所。再过几年就半百的人了,才得了这不尴不尬的七品医官之衔。这对她而言,应该是屈才的。可是若经历了这许多,又怎么能在她身上毫无痕迹?沉淀下的修养虽然也是不卑不亢,眼神却是暗的,语调也是沉的。更何况她应差见太子都拿不出体面的行头,只有家常旧物在身,日子应当是不太如意。这就该有些压抑的愤懑在心头才对。可她却这样赤子一般全无心机,拿澄澈透底的眼神望着其她人,说着柔和的话语。仿佛她身上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相信天地间一切都是安全美好的,整个人丝毫没经历过什么波澜。人又不是画上成精走下来的,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现今种种总可追溯其源头。可眼前这人,偏偏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没有来处,没有去处。若她的意兴确实如她表现出来的一样发自真心,倒还真有可能是想去试试能否给太子诊病,给她自己寻个机会的。王蔚今日公务在身,一时问不出什么,却不好再耽搁。面上依然摆着司律的威严,肃然向郑华铭道:“长春宫差事要紧,别误了时辰。明个来内律所一趟,好好为我看一次诊。”
这就是明摆着要她配合讯问了。郑华铭却似一点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笑了一下:“下官一定尽心。”
话里不像全然在说这件事,倒像含着别的意思。王蔚平时见过多少事,一听话音就扬起了眉:“可别像今个这样,自己就冒冒失失出来,且等我使人去带你。”
只不知这柔和面孔,对着内律所的铁链镣铐,可还笑得出么?她声气冷得滴水成冰,但郑华铭依然春风拂面地笑笑,道:“司律,下官一介小小医官,不值得您这般放在心上。”
王蔚刚想接一句什么,但她下一句赶在前边出了口,让王蔚惊疑不定。“下官听说,司律答应了一个人的应酬,只是一直未曾赴约。不过不着急,她随时等着。”
这话似乎隐隐影射着善王流霜曾经说的一些话。眼前这御医,是善王的人?想到郑华铭那旧宫牌,王蔚心中满是新问题。善王殿下什么时候做下的安排?又是想干什么,才动用了这处安排?她今天只是凑巧见到了郑华铭。若是没见到呢?还有多少种“偶遇”在未来相等?王蔚想到郑华铭背后的善王时,方才的疾声厉色顿时失了三份底气,心知需要做些什么,却也不知道再拿郑华铭怎么办才好。善王若真要对宫中动手,谁又挡得住?郑华铭看着她的脸色铁青,却轻松自在地安慰:“那个应酬是重的,下官却是轻的。为医者都曾于西王母座下发过誓,这悬壶济世之心,乃是根本。”
这话倒像是说:你放心,我真是来看诊治病的。王蔚听这话不带敌意,也稍稍平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抓不到善王殿下的想法。一切有理有据的推论,在善王殿下面前都毫无意义。皇族宗长,为所欲为。王蔚只觉得前途索然无味,刚才的精神一下涣散掉了。却因旁边有手下跟着,面上丝毫不能露,冷冷道:“如此甚好。”
又带着手下沿着宫道走远。郑华铭低下头去,默默地等她们走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抬起头,仍像刚才来时那样,晒着和暖阳光,悠然自得地向长春宫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