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内,蜀州郡各府衙门前,都张贴出了来自贺翎平南军的布告。这布告上没有为抢不抢粮而辩解,只是写了几条相应的军规。抢夺、盗窃、扰民等,依律当斩。百姓大多不识字,也没有关系。每隔两刻,都有贺翎低阶将官念一遍榜文给百姓听。没过两天,这几条军规已是人人成诵,老幼皆知。陈淑予治下十分严格,平南军的将士们本来就没有恶劣行径。这公告传播开来后,蜀州百姓也对贺翎军更加留意,发现确实没有违抗军令的。之前惴惴不安,相信贺翎军会抢粮的人们,都慢慢放下了心。在平南军大营之内,先前因为起事被俘的起事首领也尽数被释放。由于公孙容在街面上的宣讲很有效,陈淑予便命她在起事者们离开营盘前一天为他们宣讲,打消他们的敌意和顾虑。她早把计划拟定,毫不为己方辩解,只带着两个副手,引领起事者们在各处营房参观,介绍着平南军的日常训练。起事者们一开始还有些不安,跟着公孙容走过演兵场,走过营门,走过中军大帐,走过医帐……渐渐被一路所见到的景象吸引。平南军营地内忙中有序,各处将士都有自己的任务,一切有条有理。偌大一个营盘内,又热闹,又严肃,确实和他们平生所见的任何人群不同。起事者们心中跃跃,偶尔试探着发问。公孙容似乎一点忌讳和机密都不讲,带着温和笑意,对答如流。时辰近午,“恰好”来到炊事营附近。一阵烟气飘过,再走得近些,嗅到的香味愈浓。起事者们有些惊讶:“这是在炒豆子?”
这豆子似乎炒熟了,就快起锅,听得到翻动时沙沙的摩擦声,也有炸开口时爆出的声响,噼噼啪啪,令人想起炒豆嚼在口中时那香脆的口感,忍不住食指大动。公孙容将他们表情收在眼底,笑了笑,应道:“是的。”
起事者中有人忍不住问:“你们营中常吃炒豆么?”
公孙容有些惊讶似地反问:“怎么会?”
起事者们悄悄点点头,各自默然想着:虽蜀州民间也惯常吃豆,但多是做为粮食,煮在饭内填肚子的。一般人家可不会舍得将豆子炒香,仅做成零食磨牙。若只是偶尔为之,那么贺翎军中生活也和蜀州无二。公孙容笑意满眼,补充道:“这炒豆是马匹的零食。战马脾气刁着呢,却又不能过于纵容,给它们偶尔吃些炒豆,哄一哄它们的小脾气。”
轮到起事者们惊讶了:“那……兵士们的伙食……是什么?”
公孙容笑道:“也和蜀州百姓相似,五谷都有,但还是稻、麦为主。”
说话间就示意炊事兵掀起蒸饭的锅子给起事者们看。蒸腾而起的热气还没消散,起事者便凑了上去。糙米和糯米中间,掺杂着淡黄的粟子,恍如金玉满堂,满当当的一大锅。谷物的香糯气味一口吸入腹中,更显得人饥肠辘辘。公孙容望着起事者们的脸色,皱了皱眉道:“各位来营中‘做客’时,元帅就已下令善待,各位莫非受了苛待不成?”
起事者纷纷解释:“没有没有……”公孙容却紧抓不放,严肃道:“各位前几日伙食如何?若有人敢抗命,私下克扣,这可不是小事。请各位相信,我们一定会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起事者犹豫地答道:“比这个……还好些,是精米和糙米混杂的饭食。佐以腌菜、腐乳、酱,有时还有菜粥、谷粥。”
公孙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道:“果真如此?”
起事者们都纷纷应和:“并未苛待。”
公孙容这才恢复笑容:“各位有所不知,只因我们军中规矩,从上到下的配给尽是同样,从没分什么将军的、兵士的。我们嘛,粗糙习惯了,有什么大家一起吃、一起用。但各位不一样,都是大富之家出身,我们不愿慢待,却也没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只好委屈各位,和我们吃一样的伙食。真是对不住。”
起事者们心中打鼓。他们这几天在营中感受,就觉得待遇还不错。从没有任何贺翎兵士对他们无礼,也没什么绳捆索绑的。只是派几个兵把他们软禁在帐内,饮食用度上也从不见苛刻,茶饭都供应得周到。刚入贺翎营中吃的一两餐,已经是蜀州稍富庶的平民家中宴客的标准。几日下来,饭菜常常改样,精致一直不减。今日才知,他们这几日和贺翎兵士吃的用的都相同。他们先前还以为,贺翎军这样对待,是要刻意讨好,释出极大的善意。现在看来,不过多一双筷子似的随意养着,也并没把他们当什么威胁。贺翎军营宽广,仅此处驻扎的就有几万兵士。以这样的饭食做参照,一天要耗去多少米粮?然而今日见得炊事营煮饭,知晓了这贺翎军中的普通兵士每日都有米可吃,尚有余粮给战马炒豆子做零嘴,看来贺翎王朝实力雄厚,的确如传说中富庶。若真如此,贺翎军还有什么必要去抢他们蜀州那些紧紧巴巴的米粮呢?在营中逛了一天,公孙容从未正面说一句起事的话题,但通过她讲解营中各项事务,似乎处处都在放着话。她清楚地表达了贺翎军的意思。王朝军队自有规则和操守,没必要自毁威望去做强盗,没必要纠结于民间风波,没必要小家子气折磨人,没必要对人遮遮掩掩……带领起事者们逛完军营,又安排送他们回去的人手,一切周到。起事者们已经动摇。这蜀州的天,确实是变了。贺翎王朝军,和蜀州军相比,到底是大不一样。他们偷偷想了下,蜀州郡归于贺翎,也许是件好事。也许今后,能比从前过得更好呢?趁着蜀州情势稳定,贺翎驻派的官员也分批赶来,陆续上任。蜀州郡守一到位,就接过了陈淑予肩上的重担。一整个蜀州郡按照贺翎惯例运转起来,都是这些地方官们做惯的,并未格外费力。有了王朝专门拨调来的常驻军,陈淑予就将平南军重新整合为一体,驻扎地点也做了调整,找了处四面环山的温暖平地落下了大营。罗冉带着粮草和人手从乌栖城前来会合。一踏入中军大帐,只见那里早有个言笑晏晏的女子立在中央,是象湾部族的索沙到了。这情形,与当年在岭南倒有些相似。罗冉心中先有几分亲切,笑着问:“是你?你来这做什么?”
索沙听了这话,笑得花枝乱颤:“大家都是一样应召的,芙蓉城布衣将军来得,我们象湾土司为何来不得?”
这话说得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帐中久随陈淑予的将领们笑成一片。这么多年一闪而过,在这元帅大帐内,一切仿佛还是同以前一样,又仿佛全然改变了。昔日敌对,今日携手,这化零为整的大事,还是要陈淑予才能做得。索沙来此,还是因为蜀州郡的粮食稀缺。蜀州多河川,也是个种稻的好地方,只是平地少,山地多,添了不少困难。但这完全难不倒索沙。刚一看这巍巍山川,她眼睛就放了光:“温暖适宜,水土很好!好地方!好地方!”
勘察了一次地形,她就跟陈淑予软磨硬泡起来,要买几座山头。“定国将军,这可真的是好地方。将来都搞起坡田,和平地差不多的!趁着现在是荒山,您就早早地许了我吧!中原的财主还是比我积蓄多,我只怕等明年后年的此时,她们拿着万两金银来求您,我就买不起了。”
看索沙这言下之意,一两年内,敢教荒山变金山。真有这么好?陈淑予也不是专做这个的,听索沙这么说也是意外,一时也没真的松口许给她。一面吩咐她拟个计划好上报,一面又使人送信进京,请云皇从户部和工部调人来辅助蜀州农事。索沙想了几天,计划越拟越像样,想想前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雀跃,满心的期待,必要把山头拿到不可。她指定一处山头,跟陈淑予保证一年见收益,若陈淑予可以满意,就许她就买下此处和周边一块地带。她预报的价格,比买良田也不差多少。陈淑予见她信心十足的劲头,也有了些松动。若她将一年计划做成了,又何愁以后的收益?且看看她如何施为再说。说好了这一节时,正值傍晚。看索沙这神情,恨不得连夜上山风餐露宿去,一刻都等不得了。陈淑予只得稳住她,安排下雁骓和罗冉带了人随行,为她做个帮衬。这样的安排不仅让索沙不能平静,也让雁骓和罗冉兴奋了起来,各自回营挑灯拟随行名册去了。她们的反应虽在陈淑予意料之内,但陈淑予也有一份考虑。罗冉曾经吃过屯粮不足的大亏,自然不愿再落入同样的为难境地。她早就想在岭南山区试验坡田法,却苦于技术不到,一直无从下手。她也曾去越人聚集的山中巡查,但百越部族一向快意恩仇,念及多年敌对的份上,不愿将屯田法教她。这次她终于了结夙愿,有机会向索沙学习山中垦荒屯田,怎能不开怀?罗冉是周人,又是走仕途的读书人,对贺翎朝堂之忠心没得说。只是雁骓对此事热情高涨,就让陈淑予怀着警惕之心去观察了。无论陈淑予愿不愿意想起,她心中都有这么根刺。飞入玉带无处寻。收粮的日子里,祥麟细作的活动,又让雁党势力出现在了陈淑予眼前。陈淑予近日来趁着军务平稳,并无大战,将之前未及细想的很多事都过了一遍,心中已有数。雁党,暗卫,都是差不多的体系,互相融合,定能无声无息。昔年溯影一直在做的事,应该就是想把雁党力量化入暗卫之中,进而培植出在宫廷编制之外的暗卫,只属于她自己的暗处势力。现今,流霜踏着溯影足迹,继续探查着贺翎各方隐藏的力量。其任侠之气、家族责任确实有之。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支撑流霜付出全力的理由。共同的目标,才是流霜不顾一切要追寻溯影遗志的关键所在。贺翎雁党这几年的销声匿迹,只怕是因其力量已归于流霜之手的缘故。对陈淑予来说,流霜这个人并不难懂。她本质不变,从来热衷于吸纳力量,使自己握住更大的权柄,立于贺翎的顶峰之处。想及此处,陈淑予不禁嗤笑一声。雁党力量可不是易与的,像个淬了毒的铁蒺藜一般,只要稍不注意,也能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何况,雁骓年岁渐渐大了,背后又有太子宜瑶。总有一天,她们君臣两个将脚跟站稳了,定会向流霜讨回这份寄存的力量。到时候流霜是给,还是不给?陈淑予心知肚明,看雁骓现在对山中垦田之事上心的劲头,只怕也是为了能早日掌握玉带山中事,为自己接管雁党力量做准备。虽说这小雁也许很快就翅膀硬了,飞出她的手心,但陈淑予为了多方考虑,也必须令雁骓去学这些。其一,这山中屯兵、垦田、布阵,休养生息,都是雁家的擅长之处。即便今日雁骓是被雁沁和雁槿教养,也会学到这些。现今北疆并不安宁,或许祥麟和贺翎终有一场大战。贺翎平南,不是一两年之功,且耗费甚巨。万一北疆事发过早,贺翎军内勤断链,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雁骓若会安排这些事务,就可以让大军避于玉带山中,稍事休养。只要有一分变化,战局或许就有转危为安的大好机会。其二,云皇有言在先,对雁骓网开一面,留其根脉,勿使其绝。在这个前提下,万一宜瑶那边出了事,因病致于下野,雁骓势单力孤,必会落于幼年所处的境地,被各方觊觎。若到了那个份上,陈淑予私心之中,也希望她能远离朝野,遁于山林。哪怕从此与富贵无缘,好歹也是保全自己的一种方式,不辜负云皇之仁心。其三,乐观一些估计,若宜瑶经历风雨,排除眼前难题,最终坐稳高位,又与雁骓君臣相得,那么雁党势力一定要从流霜手中夺回,归于宜瑶手中。到那时,双方差不多势均力敌,一路战,一路追,雁党必会往玉带山中逃。最后决胜的关键也会在玉带山中。雁骓若掌控不了玉带山,就算不得知己知彼,进而掌控不住雁党命脉,无法斩草除根,给宜瑶带来的麻烦就不可估量。陈淑予是个果决之人,或许事前慎之又慎,反复考虑,但她一旦做了决定,就是做好了之后的所有准备,凛然无惧。若这只小雁当真养得狂了,到了对贺翎有威胁的地步,她会不顾任何人反对,毫不犹豫将其抹杀。嗯,就是这么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