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单独出营,也是跃跃欲试。去路并无风波,回来时车辙深深,满载而归。行至半路,便听得前方队伍一片纷乱。雁骓驱马赶上前去,只见几个兵士往自己方向跑来,一见她便喊:“将军!前方有山匪!”
来得正好。雁骓背后斜插的银枪,第一次提在了手里。这枪还是新的,白杆红缨,青钢枪头锃亮,迎着阳光一晃,还灿灿生光。赶到前方,只见两头对峙。山崖上伏着弓手,山道上堵着刀客。强盗之流远没有兵士攻击力强,弓箭被挡在盾牌之外,刀客便呼喝着一点点逼近。南征兵士没有将令,只是先立了盾守着,却不愿后退。山匪越来越逼近,雁骓也从队伍后方到了前面。她虽手里提着枪,心中却有些混乱想法。这些人纵然是山匪,也只是贺翎百姓,如何不能教化,却要兵戎相见?这银枪未饮敌人之血,却以他们开刃,是不是有些残忍?她自小随太傅学文章,懂得仁爱、无为,又兼知礼,本来也是个宁愿自己双手流血,也不愿看荆棘剪断的性子。面对这群匪徒,她先想着怎么劝诫,并没有把杀伤放在第一位。但她一来,看这副打扮,很明显是队伍的首领,匪徒们先有了主张。还没等她想完,对面就爆出一声吼叫:“杀了她!”
山上方才稀疏的箭羽忽然有了章法,齐齐整整向兵士们射来,雁骓这才知轻敌。眼看步卒们用盾遮住上路,险些被那些刀客趁机攻击,她心中也猛然发了狠,催马赶上几步,居高临下举枪就搅,直把刀客分散。趁着双方一晃神,雁骓口令已出:“一队四队后方留守,二队三队,杀!”
南征步卒平时也训练有素,听得她这声喊,便向前冲去。后方留守的兵士也搭了弓向山上回击,另有看护粮草车的警戒人员。直到第一次银枪血染,雁骓才尝到夺人性命的滋味。并不好受,却不得不为。这群山匪想必做了不少这样的勾当,看她年轻,便觉得有机可趁。待她重伤一人后稍一愣怔的时机,有刀客俯身砍她马蹄。雁骓武艺卓越,并不是没看到,只是她还有着一丝念想,望这山匪能知难而退。眼看他们毫不顾忌同伴危在旦夕,却还要杀人越货,心里一凉,举枪把那低头抡刀的男人扎了个对穿。枪杆一甩,带出一条殷红流光。那男人身躯飞出一段,落地却挣扎一下,竟还没死。步卒急忙赶上去,一刀划开了他咽喉。殷红之色,泉涌般喷溅而出,滩了一大片带腥气的湿腻浅泊,又沿着山石往远处流。只听得山上撕心裂肺一声女子尖叫,惨然得几乎不像人声。随即,箭雨更急。雁骓却也恼恨不息……这山匪妻夫们好不通事理,若是真的情深,怎不想想别的营生,偏要做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可若是顾忌那山匪,自己的兵士们却难保。她虽心里不舒快,手下却不敢再软,连连挑伤刀客,又令步卒合围击杀。只是山上来箭太急,碍事。雁骓这么想着,索性把手中枪往地下石缝一扎,从鞍边取下弓来。以她多年练出的本事,方才那声尖叫的地点,她已了然在心。搭一支箭,心一横,向着山崖上的目标拉满弓弦。山崖上那女子大悲大怒之中倒也不怵,同样向她瞄准。羽箭脱弦,山上一阵骚动。那女子中了一箭在咽喉,当时就摔倒在山崖边,引起几人惊呼。雁骓身上披甲,那山匪女子只得一些简单防护。虽然两箭都准,但雁骓射出箭后稍一偏头就能避了伤害,又兼她弓硬力强,那女人避无可避,只得领了死。一击得手,雁骓长叹一声,从箭壶里抓了一把羽箭,接二连三往山上几位射术最精的弓手身上发。手中用完,又抄一把,连续发去,只听山上哀嚎不绝,夹杂着痛骂。想不到少年时候玩闹比试中掌握的连珠箭,却也是多造杀伤之祸的源头。山上掩藏之处很多,没死的弓手很快躲了起来,箭雨止息。道上刀客横尸遍地,血腥之气弥漫四周。山崖下角落里的野草带着斑斑胭脂泪,滴滴落入土中,慢慢渗了进去。开放的小野花里兜着一汪红浆,似那花中蜜汁一般粘稠。步卒们因雁骓掠阵及时,只是有几个受了伤的,并无死亡。队伍稍事修整,便又上路。生死一触之后,兵士们气氛高涨,一路行来庆幸余生。有的说雁将军年纪虽小,武艺却着实好;有的说山匪横行,就该消灭;有的说回去要多多操练,这次反应慢了些。雁骓坐在马上,心不在焉,情绪一点一点往下沉。若这些人没有出现,那该多好。若是把她首次杀伐之功立于战场,那该多好。她知道她行使了自己的职责,也知道自己保护了自己的兵士,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第一战。但她想到方才自己手中一起一落就能带走一条人命,想到山匪中的情义纠缠,想到自己方才的轻敌,又想到伤人之后她内心深处竟然有些隐隐兴奋,胸中满涨着说不出的情绪,有酸也有苦,无法讲得明白。回得帐中交令,也交代了此事,陈淑予又有计较。“战乱之中,多出匪类,留他们作甚?不如一发歼灭。”
她说了这话,一转头看雁骓面色犹疑,随即懂了。但她才不是坐下细细谈事的性子,知道雁骓心中复杂,却道:“还是你去。”
所有的河,都得自己趟。雁骓固然是宫中拿清静无为、仁爱和顺那一套教养的,难道陈淑予不是?第一次临战,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适应,宫中教养的习惯在她二人之身已化作自然,取人性命,更是比别人难以迈过的一道关。可是,未必每次心境改变都有慢慢缓和的时间,多数情况都只能再上征程,以不停地战斗,来适应自己手中累累血债的负担,强迫自己留下凶恶的名声。既从了军,便是听令为上,雁骓还是守规矩的。陈淑予这么说,她便没有推卸的意思,抿了抿嘴,应了声:“是。”
陈淑予拿一支令签在手,向她道:“剿匪务尽,七日之内完令。”
这是陈淑予第一次向雁骓交代的战斗任务。但这并不是雁骓心中曾经期待和向往过的场景。稍稍一迟疑,却还是伸了手来接。铁木令牌落手,远比别的木材沉重,却也没有雁骓心这般沉。倒不是为时间紧,而是这笔人命官司,定是要落在她身上。她才灭了那山匪的同伙,伤者也必会怀恨,那山中其余人等必有一报,最后定是个你死我活的收场。到来日,她终会身死。落了黄泉,去了阎罗殿,这些魂魄都要在那边等她,等她一次一次重复尝尽死亡的痛苦,来还他们一个一个此生的命债。但现在她还活着,身负剿匪的军令,就必须要去做。这么紧的时日,算上来回,已经要消掉两天。那么速战速决之法,必然是轻装简行,摸上山去,找到他们巢穴……雁骓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心中还有隐隐的兴奋鼓跳感一时未消。她刚才的计划中,雁翎刀已经吻上山匪的颈侧,手中温热的躯体抽搐着变得无声无息,然后颓然落地。而她心中的自己,感到一阵痛快。她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嗜血好杀的人。可她瞒不过自己。为什么手上弥漫的死气还未散,心里就又有了杀意?什么守护,什么功劳,什么对阵,她坚持习武和上阵,竟然都不是为了这些么?是为了手中可以肆意杀戮,可以尝到那不可启齿的兴奋感么?似乎还不止如此。她想起刚刚剿匪之后,士兵们围上来时的笑脸给她带来满足,当时她的心里并没有为那些逝者而惋惜的。她想的是:看,只有沾了血,我才是令人尊敬的。雁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寝帐的,她眼里耳朵里都没有别人的影像、别人的声音。恍惚中雁雯似乎碰过她手,让她放开那令签,她也没应,无意识地跟雁雯还对了两招,雁雯只好离开了。她一直在帐中呆呆地想着,想了很多。山匪自绝于良民,是该杀。可是我也应该先说几句什么。我射杀那女山匪时,心里想的竟然是斩草除根。想着若他们有后代,与其又成山匪,不如先断绝了干净。且不说山匪,自古来岭南便在华夏版图。大周、贺翎,都把岭南作为自己土地的一部分。若是如此,此番出征岭南,定国将军不是做的和我剿匪之举一般,都是贺翎人打贺翎人?这样有什么意义?雁骓也曾目睹雁北关伏击,当时看陈淑予下手利落,心中也是兴奋的。但如今她也有了不同的想法。敌我之别,却又如何分得?只是划了一条国界,从此之后就是你死我活?麟国的臣民也是人,前身也都是大周的人啊。清扫战场时,谁流的血都一样是红的,谁的死状都一样是凄惨的。那时候又有什么敌我之别?说起来,为什么人要征战不休?为什么总不满足于自己的权势和土地?为什么要扩张,又为什么要顽抗?所有的事,她都想不出任何答案。只有那手里的令签坠着,催促她时间不等人,快些做完这差事交令,让她心情愈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