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穿上甲胄。由于要骑马前行,她身上不是重甲披挂。但如此的装着,已经让她有种被禁锢在甲胄之间的感觉。雁骓在整队之前便认蹬上马,舒展一下肩背,还觉得不甚适应。她带马走了几圈,又试了试拔刀、拉弓,正在习惯身上的重量和束缚时,定国将军陈淑予也从队伍末尾巡视完毕,向前而来。虽然陈淑予名义上没有封王,却有敬宗特封,从来使用王旗出征。现在,那张赤红战旗就已在风中扬起,上面是三足朱雀的纹样,旁边是帅字大旗。两旗双分,当中一匹健壮红马,马上红袍金盔的北巡元帅陈淑予昂然坐定鞍上,徐徐前行。陈淑予本就生得高大,铠甲上了身,越见挺拔。冬日寒风拂过她盔甲侧边金色双翼,从头盔中露出的那张清冷面容,威严肃穆不可逼视。这种打扮下的将帅之气势,都是便服和朝服所体现不出的。雁骓轻轻吞咽一口,心也抑制不住地狂跳着。陈淑予昂藏之姿,牵动她心中对于未来的向往,心中之尊崇敬意翻涌,大过了平时的惧怕拘谨,目光炽热地望着这英武的元帅从自己身前走过。陈淑予走过一个马身,似不经意般丢下一句:“跟上。”
雁骓想也不想地听命,立刻驱马跟在她身侧半个马身的地方。两人往前,又巡过前方步卒阵列。她本已学了兵法,但未曾实战,也不熟规制,这次陈淑予北巡带上她的用意显而易见……这正是她急需的学习和实践。雁骓抓紧这难得的时机,一路走,一路留心看行伍编制、队列次序,并一样一样地默记在心。陈淑予带着仪仗,带着雁骓,缓缓走到队伍最前。这一批都是她麾下的亲兵,素来规矩严正,此时队列已经排得整齐,显出不输于铁衣宫卫的威严庄重。和平数年,现今又将起烽火。这些兵士手中长戟,不知是否又有了嗜血的渴望?陈淑予默想之余,望一眼雁骓,见她还在认真看着步卒队列,便也没急着归位,耐心相等。雁骓看一回,记一回,又搜寻记忆中定远侯的阵列。稍有所得之时,只听远远道路之上车轮响动,鞭花打得甚急,一辆四马并行的大车从东向西,滚滚沙尘扬起一片阴霾,一直疾跑到队伍头前的朱雀旗下才停了下来。车帘一掀,竟是二皇女陈宜瑶简装出宫,自然是来送行的。雁骓见宜瑶神色仓皇,鬓发也有些许蓬松,想必是她怕赶不上离别时刻,从宫中着急着一路颠簸而来,心中不由得一震。碍于大军将发,恐怕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能定定相望,手中却勒紧了马缰,不动分毫。陈淑予却在一边淡然道:“时间紧,速回。”
雁骓急应一声:“是!”
驱马到车前。宜瑶因雁骓不便下马,也只站在马车上看她。这一身银盔白袍,将雁骓衬得英姿勃发。方才她离得远时,也未曾认出她的雁儿,近处看来只是感慨,多时不见,竟然已经出落得如此风姿。只怕再长几年,又是新一代勇将,威风凛凛,天下扬名。她骄傲之心一闪即逝,想到今后战场之上定有许多危险,朝局之中也有不少刁难。这洁白袍服,今后必会血染,这英挺少年,将来必经风霜。而她现今之力微小,所能做的却只是看她的雁儿飞去。宜瑶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热,又想到雁骓平素坚持,便攥了拳,双眼紧盯雁骓的眼睛,坚定地道:“雁儿,我从未对你发出过任何命令,但是从今起不一样了。我给你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准擅自牺牲,只许平安回京!”
雁骓弯腰不便,却也面上肃然,尽力将肩背压低,坚定应道:“是。”
这是一条完全不合王法的命令,也是一段必会令言官诟病的话语。皇子结交朝臣、向武将越级发令,武将又越级听令,种种大逆违规之举,就在两个小姑娘的口中实现了一圈。但陈淑予在一旁却默不作声,由着她们两个以这种幼稚的方式告别。她少年时,前几次出征,听得三军身后沉重城门被关闭,巨大合页互相摩擦的声响,总是不敢回头望一望。云皇少年之时,稚嫩的面庞还没有宜瑶今日坚定,往往是含着忧愁,又强颜笑着来送她出城。那时候,姐妹两个也是这样说些没用的话。天冷要加衣,三餐要按时。仅是珍重二字,都能反反复复说上百十遍。却仍然没见不耐烦,一个认真说,一个认真听。只因彼此都知道,若是没有一些念想,没有一些牵挂,没有身后一双关注的双眼,就不会有战场之上奋勇向前的威猛,不会有临敌制计的谨慎,不会有危难之际的坚持。真有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神魂不归了。两个小姑娘告别已毕,宜瑶车往路边让开,人还是站在车上不动。陈淑予带着雁骓,停在步卒之后,骑兵之首。传令旗高举,一声行军命令发出,铁甲的队伍爆出一声高昂呼喝,震天动地。金戈铮铮,大军前行。雁骓再次路过宜瑶身边,却也像陈淑予少年那般,丝毫不敢再看。宜瑶也不出声打扰,静静站在道旁车上,任由烟尘扑在头发,暗淡了银钗的光亮。从京中带出的兵还算少些,又是习惯了陈淑予调遣的,路上走得极快,一日行出六七十里,各自分工明确,只要一声令出,便能迅速执行。一路行来,陈淑予只对几位随行将官发令,命她们监督各项军务的执行。其中雁骓每日任务不同,在一个月内,便将行军的各项事务都看了个眼熟。书上所写兵法都是有些距离的文字,但与实际军务结合起来,便鲜活不少。纸上谈兵是从军的大忌,雁骓也深深感到一个月时间紧迫,便苦学不辍。料必过了这一个月的时光,陈淑予会安排实际军务给她,她必须赶紧熟悉和上手这些事。但无论她感到多紧迫,多想加些学习的时间,陈淑予却都因她身量未长成,要求她必须每日休息足够。陈淑予没什么带孩子经验,只将自己少年时所有照管都加于雁骓身上,特命军医每日给她抻肩拉背助她生骨,又命炊事营多加餐饭给她。即便行军路上,也给了她许多训练的任务,命她完成。雁骓兵家出身,心知陈淑予虽冷脸对她,管教也严得超出一般标准,却是为了要她早日为国所用之故。往往迎难而上,按照那些过分的要求做到最好,以实际成绩取代言语。陈淑予也从不夸奖,眼见她能做到一个目标,便有新目标给她。行军不多时,便人人相传,定国将军对昭烈将军特别苛刻,往往多加刁难。陈淑予自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