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孩子了。她坐在未央宫外殿之内,正对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笑着伸出了手。她面目本就慈和可亲,加之孕期之中母性更明显,一笑之下大是温柔。那小女孩圆圆的小脸,淡淡的双眉,显得清秀可人。本是有些怯意的,但看云皇笑容和蔼,也翘了翘嘴角回了一笑,向前走去,按着在家中出门前母亲的吩咐,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道:“臣,定远侯嫡孙,从五品昭烈将军雁骓,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皇微笑道:“快平身吧,到朕身边来坐。你母亲时时在朕面前说,你是个聪明伶俐,不多见的乖孩子,今日一见,果然令人欢喜。”
雁骓垂目回话:“多谢皇上抬爱。”
脚步轻捷地走到云皇身边。云皇便搂着她同坐在榻上问:“这么小年纪,就开始习武了?”
雁骓点点头道:“回皇上,臣女路刚走稳时就开始练轻功了,这几年开始练了内息吐纳和基础的拳脚。”
云皇又问兵书可曾读,雁骓也答开始读了一些总诀,未曾深知。云皇点点头道:“家学渊源,倒是一点不差,只是你雁家教子太严厉,你可要注意身子,莫练武练得伤了。”
雁骓半懂不懂,跟着点头,心中只觉得这位皇上美丽慈爱,多生出许多亲近之心来。只是今日,总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雁骓小小心中回想,今日天已过午,皇上突然遣宫女抬了轿到来,传下口谕,要接定远侯嫡长孙女雁骓进宫,却不说令其她长辈同来。母亲听了口谕,神色便郑重了不少,就像平时整兵那般严肃起来,亲手为她换好衣装,将一个信封塞在她怀中,吩咐她拿给皇上,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她懂得听母亲的话,母亲说不让提,她便一句也没跟别人说,直到见到皇上的面才拿出信封,向云皇道:“皇上,臣女唐突,上呈母亲手书。”
云皇身边宫女上前一步,要先行验看,云皇摆了摆手,从雁骓手中直接接了过来。那宫女低声道:“皇上小心呢。”
云皇冷冷地看过去一眼,语气中些许不满,道:“朕与阿槿,哪有这么些顾忌?”
亲手打开,拿出里面那张信纸来。信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臣雁槿百拜。闻皇上垂爱,深感隆恩。此女理鬓之年,臣恐不能亲为其取字,惟以螟蛉为字遗之。临书涕零,望答天听。”
云皇手持此信,不禁神色黯然,将信收在自己怀内,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了望雁骓,将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道:“骓儿,娘亲有没有告诉你,今晚就在宫中住下?”
雁骓点了点头,道:“说了。娘亲让我听皇上的话。”
云皇轻轻抚摸着雁骓的头发,雁骓乖乖地低着头,心中千万个不解,却一句也不敢问询。云皇面上笑容仍然静雅,但眼中已没了笑意。当天夜间,雁骓在宫中睡梦正酣时,定远侯府失火,满城皆惊。火光烧起来时,朱雀皇城夜正深沉。北大街一间民房之中,妻夫二人睡梦正酣,忽然嗅到木料和漆烧焦的味道弥漫在房中。妻主皱了皱眉,一边睁开了双眼,一边推搡夫婿,道:“哪来这样的一股恶气,你嗅到了么?”
那夫婿正睡得迷糊,提了提鼻子,点了点头,却仍是不愿睁眼。这时隔壁房中的孩子叫喊起来:“娘亲!娘亲!”
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妻主急忙坐起,翻身下床,口中叫道:“娘亲在这!”
一开门,便见滚滚浓烟冲入屋中,孩子伴着一声哭叫,扑进了她的怀里。妻主急忙抱了孩子,来不及穿上鞋袜,赤着脚踹了一下还在睡的夫婿:“着火了!”
那夫婿这才惊醒,慌忙穿衣坐起,护着妻主和孩子奔出门来。三口走上街边,才知道出了大事,着火的房屋竟是十丈开外的定远侯府,雁氏嫡系位于朱雀皇城北的宅邸!火场就在左近,再晚起床,怕是性命都要不保,一家人顿时脸色惨白,互相拉着手,远远向南跑开。北城居住的许多百姓都已被惊动,跑出了家门避难,街上乱成了一团。宁静的春夜被漫天大火烧成一片闷热,像是提前进了夏季一样。满目红光,竟像是连着天边低沉的云,直要烧到天宫去。百姓们在闷热之中到处逃窜着,呼夫唤子之声不绝,互相踩踏也顾不上道歉,时常有一个向东跑,一个向西跑,两人双双撞倒在地,别人就从他们身上踩过去的,惊呼哭号之声满街都是。定远侯府在火中却静谧异常。里面没有人跑出来,也没有求救的呼喊,闷声不响地在火中挺立,倔强地任由大火焚烧着。东边急急奔来一队巡城禁卫,下了马便高声喊:“不要乱!不要乱!”
排开队形,将乱跑的百姓聚拢来。百姓们见了禁卫,心中稍稍安心。那禁卫中的男队长大声喊道:“都不要乱!顺着朱雀大街往南走,去朱雀府暂避!那边有水,有医官!街上空出来救火!都往南去!”
百姓们得了这声呼喝,如梦初醒一般纷纷向同一方向行进。禁卫越聚越多,从潍河和护城河中拉了几车水来,倒进火场,根本压不住正旺的火势。一阵东风吹过,火苗呼呼地窜到半天。禁卫队长皱紧了眉望着火场,手一挥,禁卫们便从马上取下了铁铲,分四个方向就地挖起了壕沟。火场四周,壕沟深达丈许,定远侯府附近的房屋,也被禁卫们拆解了干净,街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新翻出来的湿润土壤,中心围着烈火熊熊的侯府。鸡啼一声,天色将晓,火势仍不止息。定远侯府顶上冒出滚滚浓烟,和天边日色相接,竟熏得半边天空都灰沉沉的。火势已不再蔓延开去,但仍是在壕沟围起的圈内熊熊燃烧着,热气逼人。烟熏火燎的气味,布满了整个城北区域。禁军之中已有不少人咳嗽起来,用水打湿布帕围住了口鼻。禁卫队长留下一组禁卫守着,方才带了大部分禁卫离开。又有一日余,那火势方才小了。大理寺卿李吉芳亲自带了仵作来了几趟,都因热气太重,无法进入火场。待到三日之后,由禁卫军看守,大理寺方才进入火场进行清理。虽然味道已散了大半,但在残垣断壁之中,仍然散发着令人难忍的焦臭,连见惯了各种场合的李吉芳都紧皱着眉头。仵作和衙役们搬出的尸体,已经不能算尸体,全都是焦黑的枯枝一般,还有许多已被压在坍塌的墙壁或柱子下面。李吉芳心中一阵酸楚。雁家满门,皆是战场之上叱咤风云的英武女子,到头来却只是这样一具具焦尸枯骨,埋在这黢黑的廊柱之下。一位仵作轻声道:“这可怎生辨认是谁呢?”
李吉芳也声音发闷,道:“找吏部文书官去查,从骨上伤痕一一比对。雁家征战多年,人人都有些特殊的旧伤痕,你们可要对得仔细了,一个人也不能错。”
那仵作应声去了,李吉芳望着眼看面前情状,有些兔死狐悲之情,在心中沉沉地压着。二十余日之后,早朝之上,大理寺卿向上报奏:“定远侯宅大火之时,全城皆惊,臣奉命查访,得知此次乃意外失火。雁氏宗族本家因在睡梦之中,不及逃出,定远侯雁沁等嫡系皆葬身火场。现遗骨已清理完毕,收敛于大理寺待葬。本家上下,唯余长女雁骓,因在宫中留宿未归宅中,逃得此祸,是以结案归宗,望皇上定夺。”
云皇点点头道:“准奏结案。”
向阶下望去,只见百官垂首,似是在默默凭哀。心中只想笑他们作伪要做成真的一般,但想起往昔,与雁骓母亲雁槿少年相识的种种回忆,闷在胸前。安静了一阵,云皇开口道:“雁家葬礼之事由礼部主持,一定要慎重风光,拟好所需的仪制便立刻向朕报来。”
眼见群臣各个领命,虽在面上做得沉痛惋惜,其实心里定是个个都轻松起来了吧?云皇退朝起身,默然自忖:“阿槿,总是你最明白朕心思,却还是放手把女儿交给了朕。你便是为了她能活着,竟什么也不顾了么?”
云皇转到后宫中来,宣了雁骓来见。雁骓来到后,仍是行礼告进,却已经没了才发生惨剧之时的悲哀之色,神情平静。宫中除国丧外皆不带孝,所以雁骓便终日穿着素淡衣裙,又在鬓边插了朵小小的白绒花。云皇见她能这样稳重懂事,心中五味杂陈,安慰了几句,道:“雁家宅邸正在重新建造,骓儿便安心在宫中住下,不要着急。”
雁骓点了点头,谢过圣恩,却向云皇道:“皇上,臣女的功课还能再读么?武也能练么?”
云皇没料到她小小年纪,竟已有雁家历代闻鸡起舞的风范,便应道:“朕不懂习武的作息,骓儿便自行安排,你用功成才,便不辜负你娘亲所愿。”
雁骓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此以后,雁骓在宫中的存在,变成了影子一般。若无云皇赏赐,她就毫不讨要任何外物,终日只是读书、习武,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