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梓宣面色惨淡,抬头望着渊渟岳峙气势若虹的皇帝王霖,心头一时绝望透顶。
皇帝并非怜惜他之性命,而是以他的态度来警告其后诸人。
与陈梓宣一样寻死可以,回家尽可以去自裁,但若是想要在朝天门前喋血宫门,来作为最后的挣扎,那必须要考虑一下满族性命。
陈梓宣嘴角嗫嚅着,他跪拜在地,重重叩首,哀声道:“陛下,臣这就去了……但臣临别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要说,还请陛下……”
陈梓宣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皇帝生硬冷漠打断:“到此为止。陈梓宣,朕可以全你们六人的体面……你当懂朕的意思!”
陈梓宣仰天长叹一声,“臣告退!”
陈梓宣说罢,转身就去。
其余五人也都面色惨淡,跌跌撞撞跟在陈梓宣的后头。
其余在场朝臣面面相觑,有些敏感的人已经猜到了陈梓宣六人的下场。
但多数人心中都是窃喜。
因为于忠朝案到此为止,以陈梓宣六人的牺牲来保全大多数人的前程和性命,在多数人眼里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李纲与宗泽相视苦笑。
但他们知道陈梓宣六人的结局已经注定,皇帝早就打定了主意,纵然是他们这群内阁老臣,也很难改变皇帝的心意。
而且,站在大燕整体的大局面前,李纲也知道,只有陈梓宣六人的牺牲,才能真正换来朝堂的稳定。
而经此一事,所谓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概念,一去不返。
皇权至高无上,再无人可以轻易撼动。
郭志舜跪在那心里百感交集,倍觉后怕,冷汗津津。
若非他当机立断,纵然他为皇帝妃子之父,但为了大燕皇权的稳固,皇帝也一样会向他挥起屠刀。
黄岐善心中长叹。
严格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士林阶层的代言者。
但与所谓阶层利益相比,黄岐善深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当前的局势,只有皇帝大权独揽,定鼎朝纲,才能带领大燕这艘航船乘风破浪驶向辉煌的彼岸。
而皇帝至今,所作的一切,都有利于家国社稷和黎庶百姓。
这是黄岐善坚定不移追随皇帝的一个关键因素。
况且,大燕若是没有皇帝王霖,将凭什么抵抗金国的入侵?
更谈何开疆辟土,创建不朽伟业?
作为政治家,黄岐善精研历史,知道任何时代,一个伟大的皇帝诞生,才能造就一个伟大的时代,而如今上这等人,他要做大事,必须要集中精力,不被掣肘。
站在一旁的军机处诸臣,如张浚马扩韩庭刘琦岳飞顾庆川等人,心中却是跃跃欲试。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陈梓宣等六人让出岗位,六部尚书的岗位将由军机处六大臣取而代之。而此六人,由此才算是真正成为了储相。
但军机处六人的起事,并不代表新党的胜利。
以李纲为首的旧党,也并不因为陈梓宣六人的去职而没落,两党依旧处在某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之中,谁也很难干掉谁,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看到的结果。
朝政之事,想要完全破除党争,毫无可能。
你灭了这个党,也会随之冒出其他的党来。
在王霖看来,新旧两党代表着朝廷创新与守旧、保守与激进的两种思潮,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
只要皇帝居中平衡,朝中自再无任何隐患。
皇帝站在朝天门的高大牌坊下,抬头凝望着这座始建于契丹人时期的牌楼,自打大燕迁都至此之后,这便成为了大燕皇室的某种象征。
牌楼两侧,凝立着两座石狮子。
“朝天阙”三个鎏金大字,此刻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朝天门之后,不足百米,就是皇城的正阳门。
很显然,朝天门是皇城与内城的分界线。
而最近,朝天门屡屡成为朝臣做出逼宫政治姿态的一个重要场所了。
越过朝天门,就形成了真正的逼宫事实。
纵然是陈梓宣等人,也是不敢轻易为之的。
但在朝天门外,这个规模不小的广场上,往往会成为朝臣与读书人聚集的场所。
在皇帝王霖心中,朝天门早就变成了某种威胁皇权稳固的重要表征。
王霖沉默良久。
他突然俯下身去,挽起袖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喝一声,接连将四五百斤重的两个石狮子给推翻在地。
石狮子先后轰然落地,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烟尘弥漫。
一干朝臣和读书人看得面色发白。
王霖缓缓转身,环视朝臣和在场士子,淡漠道:“传旨,将朝天门牌坊拆除,在此处起建朝天殿,朕日后将在此处,接见各国来使。”
李纲等人躬身领命。
王霖深吸一口气,又缓步走向了已经跪了两三个时辰身形摇摇欲坠的郭志舜,淡然道:“郭志舜,起来吧。朕念在你为国营运财政有功,竟特赦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你的教子不严之过。但汝郭家子,多行不法之事,朕……”
郭志舜身形激烈抖颤起来。
他知道皇帝口中将决定着他次子郭亮的生死存亡。
按照常理,郭亮的性命应该是保不住了。
郭志舜尽管早就有思想准备,但真正到了这般关头,心头还是冷彻心扉。
“传旨,郭家子郭亮素行不法,但罪不及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着杖责三十,流放西南蛮夷三千里,永生永世不可归于中原,遇赦不赦。
郭志舜教子不严,着去开府仪同三司,罚俸一年。降阶一等,留任查看,将功折罪。”
皇帝此番惩罚,在很多人看起来与判了郭亮死罪没什么区别。
但郭志舜心知肚明,皇帝这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流放西南万象王国,万象国王乃是皇帝的妃子,郭亮虽被流放至此,却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郭志舜痛哭流涕,山呼万岁谢恩不止,而因为跪得太久,加上心神紧张,他喊了半天突然眼前发黑,就此晕厥在地。
王霖摆摆手,燕青赶紧命锦衣卫将郭志舜带了下去。
王霖再次环视众人,朗声道:“于忠朝罪孽滔天,欺世盗名,横行不法数十年,为我大燕皇朝屈指可数的大奸大恶之徒。
但于忠朝此案牵连甚广。朕思之再三,决定只诛首恶,不及其余,既往不咎。
传旨,将于忠朝明正典刑,各地家资悉数充入国库,发还他抢占的民女。于忠朝诸子,皆斩首示众。
陈梓宣等六部尚书,收受于忠朝重金贿赂,已为其横行不法的党羽魁首。着其六人居家自裁,家资充公,家属族人驱逐出京。”
王霖说到此处,淡道:“内阁诸相,朕之决断,可妥?”
李纲率先拜倒在地:“陛下圣明!臣遵旨!”
宗泽、黄岐善、吴敏等皆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王霖深邃的目光又望向了张浚等六名军机处大臣。
张浚等人心神激荡,面色涨红。
作为军机处大臣,他们相当于独立于朝廷之外的专属于皇帝的私人参谋团队,而如今若是如愿执掌六部,则便是毫无疑问的储相。
从此位极人臣。
尤其是韩庭,他心中极其兴奋。
至此,他距离韩家先祖为当朝宰相的距离,大大缩短。
从今往后,他注定要成为韩家未来几十年光耀门楣的掌舵人。
累世相门,将也有他的名分在。
王霖缓缓道:“传旨,张浚改任吏部尚书、马扩为礼部尚书、韩庭为户部尚书、刘琦为工部尚书、顾庆川为刑部尚书、岳飞为兵部尚书。
着宗泽为枢密院枢密使,岳飞、韩世忠为枢密院副使。
着燕青、韩世忠、杨沂中、张俊、关胜、刘光世为军机处大臣,参赞军机。”
众人跪地领旨。
这般任命已经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了。
李纲五人为阁相,张浚等分分掌六部为内阁副相,燕青等六人为新任军机大臣,军机处真正成了参赞军机的军事参谋机构,而非朝廷的第二内阁衙门了。
这对于李纲等人组成的内阁而言,其实是好事,重大利好。
燕青和杨沂中微微有些意外。
韩世忠为军中名将,不要说兼领军机处大臣,就是兼领枢密院副使,就军功、才干和军中地位来说,也是实至名归。
但燕青没想到自己也能入。
作为皇帝最大的特务机构掌舵人,燕青给自己的定位是孤臣。
但显然皇帝并不准备让他做孤臣。
至于杨沂中,虽然掌控御林军责任重大,但毕竟资历浅薄,此番直接领了军机处大臣衔,无疑是一种越级破格提拔。
……
皇帝还没有回宫,消息就已经传回了后宫诸女处。
对于皇后韩嫣而言,她当然对兄长韩庭正式走上朝政的前台,而且还掌控了朝廷最重要的户部,感觉非常高兴。这意味着韩家将要或者说已经出了一个新的阁臣,宰相。
而对于此刻最为紧张的郭媛来说,父亲郭志舜保住了内阁大臣的职位,郭家没有真正遭遇于忠朝一案的株连,关键是二兄郭亮保住了性命。
这对于郭家,已经算是皇帝法外施恩无尽的恩宠了。
郭媛激动泪流满面,依偎在朱涟的怀中抽泣不止。
朱涟幽幽叹息道:“妹子,你要转告郭相,凡事可一不可二,陛下此次顶着朝臣的巨大压力,保全了郭家,还请郭相心中有数,日后要小心谨慎行事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