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燕第一清官于忠朝而言,对于这位朝野上下有口皆碑,且在民间拥有于青天赞誉的朝中清流党的领袖,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一层厚厚且耀眼的保护罩,但王霖随意的刺了一刀,就将泡沫刺干净了。
也正是因此,王霖才陡然警醒起来。
原来朝中不光是新旧两党,背地里其实还有其他诸党并不怎么显山露水,譬如清流党,譬如以地域出身来划分的浙党、闽党、冀党等等。
如果再加上不显山露水的文武之争。
大燕立国才短短两年,朝中居然冒出这么多的党派雏形来,这是一个值得王霖必须要高度重视的不良征兆。
皇帝心生警惕之下,锦衣卫对于于忠朝的调查力度跟进的速度很快,力度更大。
而实际上,很多人很多事,其实表面现象是一回事,真正往深里查,是经不住查的。
往往是一个无意间的线索,或者是无意中的一次偶然,就能捅破大多数人所看不透的窗户纸。
于忠朝为官二十八年。
从末流小官一路青云直上,官声彪炳,直至当朝二品大员,御史台的主官。
这种职位无论历朝历代都是显赫人物,虽然大燕将此官阶降到了二品,以凸显军机处的存在。
前宋且不必说,官员的待遇相当高,大燕也延续了前宋的做法。而且在基础上,推行了高薪养廉制度,官员的俸禄待遇比起前宋来,大幅提高。
可以说,皇帝对官员不薄。
这是大燕开国以后,各地官僚机构和系统保持平稳运行的一个关键因素。
那么,问题就来了:于忠朝为官二十八年的俸禄若是加起来,以他这般省吃俭用,积攒下亿万家私并不是梦想。
可于家的现状却让皇帝生疑。
李纲吴敏也是有名的清官,但李纲家里还有仆从数十,吃住优渥。
简而言之一句话,于忠朝得到的合法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奔着这条线索,锦衣卫及各地锦衣卫的分支机构开始飞速运转,于忠朝的原籍、京城、以及他历任过的地方,各种线索开始通过锦衣卫特有的飞鸽传书信息传递渠道,往锦衣卫的总部汇总。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在于忠朝的故里淮南宿州,于氏家族为当地强族,于氏在乡野之间拥有一座不亚于一座县城的城堡,周遭良田万顷,山林无数。
据说大半个宿州都在于家人的掌控之下。
堪称地方豪强,比宋氏双姝出身的河北宋家都要强上几分。
这倒也罢了,很多朝中官员的家族都是地方豪强,宿州于家仰仗于忠朝的势力发展至今,也能理解。
关键是于家有一商号名唤四海商号,以四海为名,足见气魄。
而无独有偶,凡是在于忠朝任职过的地方州府,城中都有四海商号的分支机构。
此商号生意做得极大,除了国内贸易之外,还染指了海外贸易和国际贸易。
对蒙古、对金国、对西域和吐蕃的贸易往来中,四海商号都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四海商号名义上的掌舵人是于忠朝的侄子于孟钊,但实际却是于忠朝的长子于潇虎在背后操控。
于忠朝两子一女,皆已成家立业。
长子于潇虎,次子于焕亮,皆在朝中为官。
于焕亮为户部主事,于潇虎为山东东平府通判。
而于家商号的总部便设立在了东平府城,运河码头的要害位置。
消息还在陆陆续续传来。
在东南沿海的广州,于家拥有一座极其奢靡的豪华庄园。
庄园占地极广,本地土著称之为于城。
当年,于忠朝曾任东南转运使,坐镇广州多年。
于家在海外琉球还设有庄园和基地,这显然是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暗中经营了。
一切的迹象表明,于忠朝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贪官。
其贪赃枉法的规模和深度广度,甚至可能超过了过去的东京六贼。
于忠朝过去的权力并不权倾朝野。
之所以能聚敛起如此庞大的家业,主要在于此人极有经商头脑,暗中勾连各地商贾,凡什么行当挣钱,于家必插手进去巧取豪夺,而他在地方为主官,无疑就是于家经商的最好的保护伞。
此人绝对是大奸大恶之人。
伟人曾说,当一次好人容易,但当一辈子好人不容易。
换言之,伪装一时容易,但伪装几十年,还能瞒天过海,披上了一层无比清廉的外衣,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人心思缜密,智商极高,情商也高。
演技更高。堪称奥斯卡影帝。
想起他当日去于家探病,于忠朝那颤巍巍的身子,打满补丁的被服,家徒四壁的窘状,王霖忍不住冷笑起来。
他准备待于忠朝案发之后,给于忠朝颁发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他要将于忠朝的形容铸成铜像,就立在燕京城中的皇城门口,让进出宫阙的文武大臣们看看,引以为戒。
这是王霖在御览诸多关乎于忠朝的信息后,当着燕青作出的评价。
相对于于家四海商号所掌控的富可敌国的资产,于忠朝这点俸禄收入其实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查,继续查,小乙,一定往深里查,所有的线索都要证据齐全,不可缺项。
朕倒是要看看,咱们这位大燕清官之首,几乎要名垂不朽的当世名臣,背后还隐藏着哪些罪恶。”
皇帝阴森森的话传来,燕青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燕青知道皇帝并不怎么关注于忠朝或者于家背后那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龌龊事儿,皇帝关注的是一个如此贪婪的人是如何伪装成一个两袖清风且拥有无人可及名望的名臣的。
这简直是太扯淡了。
各地官员都是吃屎的么?于家如此豪族,眼睛都瞎了吗?
而且燕青也明白,这是皇帝意欲以于忠朝的事来破解和消弭张世儒杀母案迟迟难解的朝野舆论压力。
同时,也要以于忠朝一案的爆发来震慑朝中各党。
关于于忠朝的事越挖越多,越挖越是可怕。
于家使女只有一人,仆妇一人,门丁一人,家境清苦。
外人眼里的于忠朝过着粗茶淡饭近乎苦行僧的生活,然而在幕后,于忠朝的奢靡用度绝对超过了皇帝。
在于忠朝明摆着致仕后要归隐的广州于城,这座占据了小半个广州的庄园内,奴仆成群,美女如云。
于忠朝在此豢养了美妾一百多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女至少二十来个。
而即便是在燕京,在燕京城外的大兴县,在四海商号的一座隐秘基地内,于忠朝还建有一座温柔乡。
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一栋极其平常的府邸,但实际内部富丽堂皇,养着十余美人,其中有高昌回鹘的美女,江南水乡的女子,居然还有两个蒙古美姬。
在四海商号内部,于忠朝就是至高无上的王。
锦衣卫越查,燕青心中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于家能在幕后默默发育至此,这显然不是一个于忠朝所能独立完成的。
于忠朝背后一定勾连着各地地方大员,结成了一条庞大的利益链条和利益大网。
此案一爆发,牵连到的官员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主要涉及三个行省的大员。
于家原籍所在的安徽行省、河北行省、广东行省和福建行省,有很大一批数量的地方官覆没了。
燕青心中凝重,这不但是锦衣卫自成立以来的第一场大案,估计也会是大燕立国后的第一大案,一旦曝光,将瞬时掩盖张世儒杀母案的影响,震荡朝野!
越是如此,燕京就越是小心谨慎。
他知道皇帝需要的是证据,证据,证据!
重要的事说三遍。
所有的证据都要完整,将本案做成铁案!
皇帝不发动便罢,一旦发动,将悉数将这段时间的被动局面彻底扭转,从而占据政治上的主动!
所有与于忠朝相关的人员、线索、信息、证据,源源不断往燕京汇总而来,锦衣卫十余万人,庞大的特务机器,在燕青的统筹下几乎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这个案子当中。
而只有少数人继续大张旗鼓的查办张世儒杀母案,以吸引外界关注的目光。
其实张世儒杀母案虽然未曾完全水落石出,但基本脉络都理清了。
张世儒后来发现,自己生母刘氏死在继母薛氏手上,心生为生母刘氏报仇之念。
他鉴于薛氏性格暴虐,经常在府中虐打下人,导致府中民怨沸腾,对薛氏恨之入骨的下人很多。
于是张世儒便故意在无意中流露出其生母死亡的真相,且隐隐流露出为母报仇的意思,他麾下的心腹家仆便心领神会,往张家传递信息。
试图就假借下人之手害死薛氏。
于是,一切的发展也在张世儒的期盼之中,主子流露出这般意思,张家有人便谋划给薛氏下毒。
但因为暂时未知的原因,或是因为下毒的量不够,薛氏并未致命,但却引起了薛氏的警惕。
薛氏将自己与蔡京的私生子薛强召进张家,本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结果不料反而引狼入室。
薛强对薛氏恨之入骨。
作为私生子,薛强自小见不得光,更未得到蔡家更多的力量。
对于这位生母,他恨之入骨。
他认为薛氏不该与蔡京私通,生下他受尽世人白眼和无尽羞辱。
加上又受人主使,试图做成此案以达到攻击旧党、引起新旧党争的险恶政治目的,薛强便以铁钉钉死薛氏,对外却以兴兰的家人为要挟,威逼她伐登闻鼓,反告张世儒夫妻密谋杀母,引发了一起惊天大案。
薛氏真正的死因是铁钉钉死,而非毒杀。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薛强幕后的人是谁,暂时薛强还未吐口。
但以锦衣卫的手段来说,这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皇帝严命之下,锦衣卫牢牢监控之中,薛强就是想死都不能。
御书房中。
王霖将所有关于于忠朝的资料卷宗推在一边,又开始思量张世儒杀母案背后的元凶。
韩庭是不可能的。
不是王霖小瞧韩庭,韩庭还真没有这个杀人且兴风作浪的胆魄。
到底是谁呢?
于忠朝?不像。
此人明显已经开始想抽身而退,退隐民间当一个独立王国的太上皇了。
于忠朝应该对朝中权力的兴趣不大了。
王霖也是在查明于忠朝的事之后才意识到,原来于某人装病并非别有所图,而是真的想要急流勇退抽身而去。
见好就收,不能不说此人当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王霖不得不佩服此人。
这样的人若是全力治理国务,那绝对会成一代真正的名臣,可惜他的头脑和精力都用在了聚敛个人财富上。
……
韩家。
正厅。
齐国夫妻端坐在其上,韩庭等韩家核心族人也在下面分坐两厢。
韩家与蔡家私生子薛强联姻的事已经曝光,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对于韩家的冲击可想而知。
虽然有皇帝的力挺,韩庭并未得到实质性的制裁,但受到的精神压力极大。
对于韩家人来说,这就是一道门槛,若是跨不过这道坎,韩家就有败落下去的巨大风险。
韩嘉彦果断道:“现在正是我韩家危难之时,虽然在老夫看来,此事纯属偶然和意外,但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必须要予以不救。
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韩庭苦笑,拱手道:“祖父大人,该如何补救呢?”
“将韩家六房这一脉从族谱上除名,坚决予以切断与我们韩家本枝的联系!”
齐国公主也深以为然,缓缓点头。
这是夫妻俩商量了好几天的对策。先与出现问题的韩家六房进行切割,再图其他。
韩庭却是面色微变道:“祖父大人,万万不可!此时此刻,若韩家再强行开除支脉,必定会引发朝堂上更大的反弹,引起更大的诟病……”
韩嘉彦皱了皱眉头:“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韩庭深吸了一口气道:“祖父,祖母,孙儿以为,以不变应万变。至于其他,恭候圣裁吧,孙儿一身恩宠来自于陛下,孙儿相信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