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两人扬首望过来,房昱见状笑道:“萱娘怎么在此?”
萱娘放了葡萄叶子,隔棚答了声“路过呢”,便就没了下文。 顾颂瞧望一棚绿叶后那抹着蔷薇红衫子的身影,皱紧了眉,面上满带了不悦。他大概猜得出来她是谁,不过从前虽远远地见过一面,也早已忘了面相,这两年又呆在大营的时间多,更是没什么印象。只不晓得这丫头哪里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挑他的理儿。 不过他不打算跟她一般见识。 就算这世上能挑他理的人不多,也不代表他就得把她当回事。 不过这么样一来,倒是不便再走了,遂闷声与房昱道:“走吧。”
萱娘等他们走了,也才抬步回房。 华氏因为沈雁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怕她嫁到韩家不会给丈夫做饭惹人笑话,于是最近着重调教着她的厨艺。但沈雁因为前世嫁得差跟没厨艺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学起来毫无压力,不过因为她喜欢吃,又珍惜这一世有亲娘教导提点,因而也总算是有些成果。 前面沈宓待客的时候沈雁就陪着华氏在房里吃,菁哥儿筠姐儿已经八个多月了,像两只小肉虫般穿着对襟的雪白纱衣纱裤在胡床上赛跑,沈雁吃了饭又各自喂了他们点奶糕,像逗雀儿似的跟他们玩了会儿,沈宓就微醺着回来了。 进门见华氏一个人坐在炕头,还以为屋里没外人,唤了声“娘子”便打算过来亲近亲近。 沈雁连忙在屏风后咳嗽起来。 沈宓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立刻整着衣襟站直。华氏也微羞,不过还好,慢悠悠摇着扇子,看着沈雁从里头走到他们面前,抓了一大把青梅,又走了出去。 沈宓道:“这孩子。”
在椅上坐下来,却是再也不敢造次。 一时吃了茶,华氏道:“姑爷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让人给他做了两双鞋,也没带走。”
华氏是个实心眼,自从韩稷成了准女婿,便将他当成了自家人,听沈雁说他房里并没有贴身丫鬟,鄂氏又已然与他决裂,穿的衣裳都是府里丫鬟们做的,于是一面恼恨着鄂氏的刻薄,一面着扶桑她们亲制了鞋袜,又还找辛乙要来了他的衣裳尺寸,大有要包揽下他的穿着装束的意思。 韩稷开始是不肯接受的,哪里有丈母娘给女婿张罗服饰的理儿?但华氏凉凉觑了门外一眼,飘来一句:“你靠我张罗只怕还靠得住些,要靠我们家那懒丫头,你一年能有一件衣裳穿就不错了。”
日久见人心,自当看出来韩稷对沈雁乃是真心,华氏也压根就没必要在他面前替某人长脸了。 韩稷想想那某人连吃个核桃都懒得拿锤子,遂也认命。但又还是不敢接,因为还有个视妻如命的老丈人在旁。 而沈宓咳嗽着望去了别处,不像是介意的样子,他也就大方收下了。 沈宓这会儿见得摆放在桌上两双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轻靴一眼,想起他先前所提婚期之事,不免又有些没劲。 他起身道:“父亲回来不曾?”
华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门外,说道:“还没罢?这阵子回来得挺晚。”
天色渐黑了,沈观裕还在公事房里慢悠悠地看着奏折。 衙役给他掌了灯,然后道:“大人,钟粹宫的王公公来了。”
钟粹宫只有一个王公公,便是跟随了皇后二十多年的亲信王德全。王德全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乾清宫的程谓,永福宫的范德林,能使得王公公亲自出动的差事,能让王公公亲自出来相见的人,往往都不是等闲之辈。 沈观裕目光落在折子的内容上,隔了许久才缓缓地唔了声。 衙吏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只得默声站在一旁。 直到折子里的内容他逐字逐句地看完,他才端起旁边温到刚刚好的茶,说道:“请王公公。”
衙吏连忙称是,走了出去。 王德全是头一次到都察院来寻沈观裕,走到门下他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匾额,才又跨步进门。 沈观裕已经移步到帘栊这边的侧厅沏起了茶,他在茶汽氤氲的桌后望着正注水的茶盏微笑:“王公公大驾光临,真是令陋室蓬荜生辉啊!”
王德全抬步到了跟前,一拱手道:“大人好兴致,真是让在下羡慕之极。”
说着看了眼立在帘栊下的衙吏。 沈观裕含笑觑了他一眼,挥手让衙吏们退下,而后将茶壶放回桌上,说道:“难道公公没有好兴致么?”
王德全神情转冷,“眼下郑王嫌疑尚未洗清,皇后忧心如焚,大人还有闲情在这里吃茶,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郑王倒了,沈家也讨不着什么好么?大人与皇后郑王见面的每一次谈话和地点皇后可都有记录在案,倘若皇后呈出这些,沈家可也跟弑杀亲王脱不了干系!”
打从郑王出事后,沈观裕便未曾寻皇后说过半个字,此刻闻言他也不以为意,举杯哼笑了声,说道:“郑王若是倒了,于皇后来说不是好事么?正好,可以让废太子出来复立。”
“废太子……” 王德全显然根本没起过这层,闻言陡然惊了惊。 沈观裕抬了眼,悠悠道:“不是么?楚王死了,郑王垮了,剩下的皇子里只有辽王与废太子具有竞争力,皇上不可能从剩下两位尚且年幼的皇子里斟选,因为他们无论谁当选都有可能被朝臣啃得骨头都不剩。 “而辽王远在西北,谋略实力都不足,也不是与勋贵元老抗衡的对手。只要他不与南边的鲁亲王联合,皇上就只能将废太子拉出来复立,所以,眼下的情形,又有什么好值得忧虑的呢?”
王德全听完这席话,脸上的阴冷忽而如同春风吹化了冰雪,再沉吟了片刻,他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咱们的废太子复出还有望?”
“自然有望。”
沈观裕扬眉回望他,“你想想,如果你是皇上,眼下这样的朝局,备选的两个儿子都已早夭,他是宁愿去扶一个压根就不可能斗得过勋贵元老的儿子来继承帝位,还是选择一个有过失但是能力最为优秀的儿子来承储呢?”
王德全深深地望着他。 他竟然不得不服这番话。皇帝最大的对手是内阁和勋贵,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才在内阁里塞进去个柳亚泽,勋贵与内阁已然成了他两块心病,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把废太子请出来最为合适了! 不过他猛地一震,又说道:“废太子神智有损,如何能再请出来为政?”
沈观裕扬唇道:“神智什么的不是问题,太医院又不是不能医。重要的是皇后想不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太后?”
王德全再次怔住。 真正大权独揽的太后,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让皇后将来垂帘听政? 皇后筹谋这么多年想推郑王上位,自然是想当个手握军机大权的太后,但废太子终究已疯,皇帝又如何会答应呢? 他又拱了拱手:“此事该如何筹谋,还请大人明示。”
沈观裕望着他,说道:“这种事还用我教么?皇后娘娘是废太子的生母,在这件事上,她应该比谁都更有主意不是吗?”
王德全噤声,默然。 钟粹宫这几个月又开始了如同刘俨死后的沉寂气氛。 不光是宫女们觉得坐立难安,皇后也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来暴躁了不少。她的温婉贤淑自打刘俨死后便已装不下去。 她时刻忧虑,焦灼,寝食难安,有时候分明能感觉到心火在灼伤着自己,她觉得她再也没办法找到那种安全感了。 眼下尽管皇帝只是下旨斥责她管束无方,并没有严重到要废后,她也觉得钟粹宫顶上已然聚拢了乌云。 尤其是郑王出事之后这几个月里沈观裕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这更让她感到心焦。 “娘娘,王公公回来了。”
宫女彩云走进来,轻声禀道。 她从一桌子散乱的首饰里转回头,站起身,王德全便已然到了跟前。“娘娘,老奴见过沈大人来了!”
她打量着他的面容神情,清楚见到他眉宇间的兴奋与惊喜,凝眉道:“他说什么了?”
王德全附上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眉头立时也蓦地一动,僵住在那里。 “这真是他说的?!”
“老奴不敢妄言半个字!”
皇后倒吸了一口气存于胸,过了足有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缓步走到殿中央,挨着桌畔坐下,“整下郑王,请出废太子?难为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她不能不说这是个相当中她下怀的主意,她了解赵隽,他仁勇至孝,既不会像郑王一样与她隔着肚皮养不亲,也不会像别的皇子那样压根就与她没有丝毫感情,如果他能够回到太子位上,那么对她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现在最头疼的是废太子神智已失,这才是最棘手的事情,可偏偏沈大人并不肯明说我们该怎么做!”
王德全难抑激动地道。眼看着本可安安稳稳地等着郑王受册封,没想到到头来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后焦灼,他这个大太监也轻松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