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梅宫,位于御花园北另一处独立的庭院中。园子里种植着成片成片的白梅树,这些白梅,是闵淑妃入宫时,皇帝特意为她移栽于宫中,而馥梅宫也是特意为闵淑妃而建。只因为闵淑妃平生最爱的花,便是白梅花。
莫青山认祖归宗,在恩亲王府布置妥当之前,皇帝便将他生母生前所居住的宫殿,赐给他为宫中居所。
过些日子,皇帝便要带他祭奠皇家宗庙,上告列祖列宗,正式宣告他便是时隔二十多年,终于鸿雁归巢的五皇子,赐名,轩辕少瑾。
瑾瑜之瑾,美玉之意,皇帝对这失而复得的儿子,果然珍惜非常。
莫青山,不,现在已经是轩辕少瑾了。
他兀自站在白梅林中出神,此时他一身亲王装扮,金冠玉带,衣袂翩然,较之前更加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令见者一眼难忘。朗若清风,笑容温和犹如暖日,俊逸潇洒的外表,比起另外几个兄弟,分毫不逊色。
满园的白梅花还没到盛开的时节,可那成排成片疏影横斜的梅花树,仍能让人感觉到又有冷香暗香浮动。
他握住一支梅花树枝,楚云飞昨天夜里来过,他知道楚云飞在想什么,可当天上的明月再一次升起来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她。
他其实也想见她,想看她好不好,只是,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从前他是莫青山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现在他恢复了身份,却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局中局,谋中谋,他无法抽身。当他得知自己身世还有母亲这些年背后的辛酸时,他就知道以后的路,他再也不能随着自己心意而活。
母亲一生都在煎熬中度过,那些眼看着母亲日夜垂泪的时日,那些母亲日夜思念父亲的日子,他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他若抽身,母亲这些年受的苦,由谁来偿还?母亲的仇恨由谁来报?对于皇帝轩辕麟,他并没有多少情分,他永远都不能忘记母亲临去时用那双含恨的眼睛盯着他,嘱咐他一定要为她血恨的样子。
认祖归宗是母亲的遗愿,母亲的恨,他要讨回来,母亲的苦,他也要讨回来。母亲的遗愿,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到,哪怕心有不甘。
莫青山躲过众人来见明月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水云轩明月的闺房里,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明月却在黑暗中,独自坐在床角里,靠着墙,双膝蜷起,两臂抱膝,一张尖俏的笑脸深深埋在两臂与双膝之间。
轩辕少瑾静静地立于床前,屋子里很安静,可他却听得见,她的心在哭泣。
是他对不起她,携手天涯的承诺,他不知道自己还给不给得起,也不知道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她还愿不愿意同他携手天涯。因为他要走的,是一条难以回头的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最后的最后,他能不能回头,能不能做回最初那个简单自由的莫青山。
“你来了?”黑暗里,明月细瘦的身子动了动,原本柔婉的嗓音因为重病一场,显得有些暗哑。
从昨夜里轩辕少卿离去,她便再也睡不安稳。闭上眼,就是噩梦连连,梦里的雾霭浓烈地蔓延开来,任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明月突然从双膝中间抬起头来。
回应她的,是满室寂静。轩辕少瑾坐在床畔,伸手想摸摸她水瀑一样的长发,想将她抱在怀中,可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呵。”明月冷笑了一声,流了一天的眼泪又再次湿了双眼。
“莫青山,还是轩辕少瑾?”他来了,却对她无话可说了。
明月有时候很恨自己,如果她可以笨一些,如果她可以一糊涂一些,如果她瞎掉的不是眼睛而是心,她现在或许还可以抱着美丽的幻想继续活下去。
只可惜,一切都是或许,静心思考之后,她却心如明镜。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或许,他也从未想过要回头吧。所以,他现在才来见她,他来见她,却什么都不愿说。
“好,你不愿说,我替你说。”明月用衣袖抹了抹满脸的泪痕,忍住胸口翻涌而来的怨和痛。
“你说你回来是为了我,也许我该信你一半。你说同心玉佩是你爱我的见证,也许我也可以信你一半。可是你没告诉我的另一半,是因为你的母亲,闵淑妃娘娘。”
“二十多年前的恩怨,还有当年陷害你闵家的元凶,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知道的是,你母亲的去世,让你变了。你的母亲这么多年的怨恨,她究竟想要你如何给他复仇呢?杀了仇人,还是要这个天下?莫青山变成了轩辕少瑾,你说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想哭,可眼睛流泪流到痛。他可不可以告诉她,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等一觉睡醒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
“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你将玉佩交给我的其中一半原因,是你需要我给你当一个传信之人,所以你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能忘记将玉佩带在身上。只有玉佩先出现在皇帝干爹面前,你之后的出现,才不会显得突兀,才会让一切都变成理所当然,才不会让众人猜疑你的回归对不对?”
明月不想说,她真的不想说下去,这样做,无疑是再一次触动了自己心中的痛。可是,她又忍不住要说,否则满腔的怨愤她该向谁发泄,又去哪里发泄呢?
莫青山啊莫青山,他就是这样回报她的信任吗?
“你到河边见我,一再问我嵯峨谷的事,其实是为了确认皇帝干爹的行程,好安排你的人上演那场刺杀的戏,然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挺身救父,认祖归宗。你甚至连我会不顾一切,在皇帝干爹面前替你说话,为你作证你是同心玉佩的主人这一点都算到了。莫青山,轩辕少瑾,原来你的心计也是很深的,不愧,是天家的后人。”
明月觉得好冷,似是冰锥刺进了骨髓,然后又在身体里融化成没有温度的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说吧,追杀我的人,是不是也是你的人?”
“明月,我……事情不完全是你认为的那样。”轩辕少瑾想要辩解,可是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是最聪明的,他一直都知道,即使他什么都不过,也瞒不过。所以他今天来见她,也原本没有打算为自己辩解。但有一样他不允许,便是他对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半分虚伪。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现在都听不进去。面对你的质问,我的确无话可说。可是,我只要你记住一点,明月,无论我干什么,我对你的心都没有半分虚假。而且,那天追杀你的人,并不是我指使的……”
“当然不是你指使的。”明月冷冷打断轩辕少瑾的话,“你还需要我在后面的危急时刻出面为你解围,你当然不会要我的命。所以,我只问你,那人是不是你的人,却不问他是不是你派来的。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那个人是谁呢?有什么目的呢?是莫庄主为了不让她将来成为轩辕少瑾的绊脚石所以下令除掉她,还是背后另有隐情,她真的不想猜了。猜心好累好累,她一向都不喜欢去猜别人的心思,无奈她的脑子就是停不下来。
明月用力甩掉脑中转悠着的纷乱念头,“我累了,想休息了。请恩王殿下回去吧。不过明月奉劝殿下好自为之,明月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的人不说出来,是因为不愿意再起波澜。有的人不愿意说出来,是因为没有证据。宫里不比莫家,处处要步步为营。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一个锦衣玉食的王爷,但,不要去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说完,明月便漠然转身背对轩辕少瑾,再也不愿面对这个男人。
轩辕少瑾看着她努力克制却仍在微微颤抖的柔弱肩头,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却收了回去。他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同心玉佩,不顾明月的拒绝,硬是将玉佩塞到她手中。
“这玉佩给了你,我就不会收回来。明月,你要记住我的话,你永远永远是我最爱的女子。海枯石烂天荒地老,都不会变的。”求你,再信我一次。轩辕少瑾在心中默默祈祷,只希望自己在母亲临终时许下的誓言,不会成为他这一生的遗憾。
“同心同心,君不见昔日同心人,今日已离心。轩辕少瑾,你如今再将这玉佩交付与我,不觉得可笑吗?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接受呢?”如今再次摸着玉佩上熟悉的花纹,明月只觉得道道花纹都是刻在心上的刀痕一样。
“好,我问你,如果我让你现在丢弃一切带我走,你做的到吗?”
轩辕少瑾浑身一震,双拳在身侧握紧,好半响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明月,对不起。母亲去的时候,我发过誓的,我绝不能离开。我只能说,如果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你,还愿意跟我走,我就会放下一切,带你离开。”
“好,那我再问你。如果我让你放下心中的仇恨和包袱,安安心心做一个安乐王爷,不要去报仇,不要去争夺,你做的到吗?”
明月话语一落,轩辕少瑾忽地变了脸色,“明月,这些事,你都别管。恩恩怨怨都是男人的事,我身为人子,总要竭力达成母亲未了的心愿,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况且,你也知道皇子这个身份虽然最贵非常,背后暗藏着许多波云诡谲,有些事恐怕到时候连我控制不了,你究竟想让我答应你什么呢?”
为什么,母亲逼他,义父逼他,现在连她也要来逼他呢?他不想变成这样,一点儿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