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之行很快便定了下来。冬渔也不知林弦歌为何想到一出便是一出,偏偏要去那打仗的地头,但是主子发话,她又如何能不从命,三四天里只忙着收拾行装包袱,忙进忙出的,倒没什么功夫询问林弦歌缘由。
她这一番忙碌,却叫沈家人看出了端倪。或许不是沈家人,而是沈家的女人。
因要出征,朝中武将都觉得重任在肩,沈鹤澜与沈长漠已经连着几日早出晚归,与皇帝商量出征事宜,却是沈夫人头一个发觉林弦歌的异样。
这一日,她鲜见地来林弦歌房中,下人通报只说是要叙话,这却是有些罕见的事。自成亲以来,沈夫人极少与林弦歌打照面,并非是她对这个儿媳不满,而是她似乎生性便淡泊平静,懒于交际,更不愿插手小辈过日子。
只见沈夫人一身家常的衣裳,因天气严寒,特意加了件狐裘的披风裹在外头,由丫头搀扶着走进房中。林弦歌起身相迎,婆媳二人相对而坐,上了茶水和暖炉,她这才开口。
“我观你形状,似乎又要远行了。”无什么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也是沈夫人的习惯,更能看出,她的确不擅与人交际应酬。
林弦歌斟茶的手微微顿了一顿,这才如实答道:“是。”
“为何?”
“有要事。”
似乎对于婆媳来说,这一番话显得有些生硬,更有些不知礼节。但在座二人却都未察觉异样,低头啜饮茶水时暂且的缄默,便也不那么尴尬和凝滞了。
“沈长渊……在西燕,不日后,他便要去北狄了。”林弦歌率先打破满室的寂静,她说话时嘴唇微微抿着,语速沉缓,似是在斟酌着自己的言辞,“他或许需要我的协助。”
既然沈长渊曾经说过,沈夫人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知道他身份的人,那么,透露一二分实情……或许这个敦厚寡言的妇人,可以在自己不在东晋的这些时日打些掩护。毕竟,世道如此,女子独自出门可被视作狂妄不贞,不守妇道,她虽然不惧人言,但众口铄金,她不想为沈家和林家带来麻烦。
沈夫人似乎微微讶异地抬起头来,林弦歌这才发觉,沈夫人的容貌虽然不算显眼出色,却比同龄的妇人显得年轻许多,尽管皮肤上也已经爬上了不可避免的纹路,但似乎是因她气质温润雅致,即便如此,也显得清丽了许多。
“原来如此……”
她沉吟着,轻轻摇晃手中的茶盅,似乎在思虑什么令人烦闷的事,修得细长的秀眉深深拧在了一块儿。
“我知道,长渊他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自那年之后……我便常常劝他,世事无常,命运颠沛,人要将诸事看得开些,方能得到心中安宁。可惜,他不安分,我看得出,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嘴上附和,其实,心中却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林弦歌心中知晓,她暗指的,却是沈长渊的母仇之事。沈夫人是个心境宽和之人,可惜,沈长渊却恰好相反。
“母亲此言差矣。并非所有事……都可放下,都可忘却,否则,人活一世,岂不是毫无意义?”
沈夫人闻言,却也不觉顶撞,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与他果然是一路人,我早已就该看出。”
“可是,仇恨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野心,也不是。长渊想做什么,我心知肚明,但我也拦不了他。”沈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她那双如水一样温润的眸子凝望着林弦歌,虽然是无比温和的目光,却让林弦歌觉得,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长渊不是我的亲子,可是,我却一直将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看待,不是因那几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而是因为天长日久的,人总会生出亲近和喜爱,更何况,他又是那样聪明的好孩子。”
不知她这一番剖白的目的,林弦歌有些谨慎地与沈夫人对视。
毕竟,刚刚解决了一个有告密企图的婷修仪,她不希望沈长渊视为亲母的人,也会忽然决定将他的真实身份和野心揭露于世。
“他……同样视您作亲生母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尽管有事要做,但是,他绝不会抛却这份母子之情。”
沈夫人却摇了摇头,林弦歌这才发觉,她满身竟然不戴一件首饰,仅在颈上用红绳挂了个小小的玉佛,的确是朴素至极。
“他若是继续做下去,必有一日,要众叛亲离。”沈夫人的目光逐渐幽深,她将茶杯放下,沉声道,“即便我信他爱他,他父亲兄长又待如何?天下人又待如何?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又将如何自处?从前与他交好的兄弟朋友,结实的长辈亲戚,又要如何议论?弦歌,我今日来,并非是挟着多年前的辛秘要挟与你,更不是劝你放弃,只是希望你能将这些话告诉他。”
沈夫人顿了一顿,似乎是看到了林弦歌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显见得是将自己的话听了技巧怒,略带几分宽慰地舒展开了眉头道:“如今长渊大了,我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可是,你来说,或许他能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将来的事要如何,或许就不会一意孤行,最终落得个凄惨结局。”
她所言却也不假。沈长渊如今是个假死的身份,实际却是个密谋反叛的乱臣贼子而已。他既是东晋的皇族子嗣,又是西燕的权臣后代,世人未必能读懂那一份母仇背后的苦楚辛酸,更读不懂这般复杂沉重的身世为他的人生徒增的暗色,却一定知道,什么叫通敌叛国,什么叫大逆不道。
甚至就连沈家,一代忠勇武将,对沈长渊有着养育之恩的家族,日后也势必会为了维护东晋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在沙场上一见分晓。
沈长渊终有一日要面临这样的场景,他的身边,将不再有从前的亲友,只是孤身一人。
林弦歌觉得燃着暖炉的房间骤然冷了下来,她的手指在暖炉上收拢了起来,低头默默地啜饮了起来。
行前,沈夫人自然是答应替林弦歌遮掩出行一事,她要走出京城,自然顺利了许多。这一回,她带上了冬渔,为了尽快赶到北狄,却是轻车简行,一路飞驰,将行程缩短了大半。
最终,在邻近北狄的边境小城中,马车停了下来。在冬渔的搀扶下,林弦歌缓缓走出了车厢,北境的气候比东晋还要冷上几分,她不由自主地轻咳了两声,冬渔颇有眼色地将提前备下的毛皮衣裳取出,替她披上。
“郡主,这就是沈少爷安排好的地方?”
来之前,林弦歌自然是与沈长渊通气儿过的,她望着眼前小小的客栈,虽然有些破旧,却也是边境城中较为上乘的住所了。她点点头,裹着毛皮,走进了客栈中。
“夫人叫我好等。”
在小二的指引下,她刚刚打开上房的门,便被揽入怀中。许是因提前生好了炭火,那个她所熟悉的怀抱带着丝丝暖融融的气息,让已经冷得有些发僵的她周身舒畅。
沈长渊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低哑的嗓音令她的耳朵微微发热。算来,他们已经有一月未见,尽管西燕已经被沈丞相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她总是日日忧心着,刀剑无眼,何况又是沈长渊这般性子狂妄的人,若是遇到什么冷箭出了意外,日后又该如何?
都说小别胜新婚,冬渔和魏千两个也知情识趣地躲到了旁边的房间,任由他们两个独在屋内。反正沈长渊殷勤地比冬渔还甚,端茶递水这些小事,由他来做,冬渔自然是放心的。
“好了。”林弦歌蹙眉看着自从进门便一直揽在自己肩头的手臂,想着总该说些有关北狄东晋的正事,可沈长渊却一句都没提,只是笑容满面地搂着她说些思别的话。
听了她的话,沈长渊微微扬起眉,手倒是松了片刻,随即,林弦歌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整个人抱起放在了他的腿上坐着。
“沈长渊,你……越发没皮没脸了。”饶是能言善辩如林弦歌,却也不由得微微红了面颊。
沈长渊却笑嘻嘻的,他一面用手指梳着林弦歌垂下的几缕发丝,一面将她搂得更紧道:“夫人,你就是太正经了些,所以我走这一月,你才又清减瘦弱了几分。”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碰到了林弦歌的皮肤,那凸起的锁骨似乎较从前更明显了几分,尽管肌肤依旧莹润,可是却能看出,她本就清瘦的身子,较从前更加羸弱了。
“母亲……不,沈夫人托我说几句话与你听。”林弦歌决定不与他纠结这些有关姿势和正经一类的问题,甚至对于她而言,即将打响的战役,都不如沈夫人的那一番话来得重要,“她说……”
沈长渊却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林弦歌的唇色因未涂抹口脂而显得苍白,他却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模样,片刻之后,他才微微收起自己这副轻佻的作态,低声道:“我……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