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多事秋。
这一夜倾盆大雨直下的人心惶惶,唯恐天灾降临,流离失所。却不知仅仅是一夜的光景,那雨便淅淅沥沥而后止住,只余飞起的檐角上不住滴落的水珠子,是一场大雨后最后的痕迹。
今日,二皇子没有上朝。
他对外称病,朝中上下无一人起疑,甚至有些闲言碎语,说道“早已知晓二皇子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他心中虽恨得咬牙,却也无话可说。
王宸被他关在了天牢之中,着人严加看守,新请的大夫是个老学究模样的太医,见二皇子心情不佳,更是战战兢兢,号完了脉提笔思忖片刻,只是写下了一张调养补身的方子,上头人参鹿茸皆是寻常补品药材,二皇子见了不免再次发火。
“殿下息怒,如今殿下身子虚耗,精神不振,须得好生调养……眼下除了这几样子,更无对症的药材医治,殿下还是莫要为难老臣……”那太医也是个混了几十年的人精,眼前这个脾气火爆,却身体孱弱的二皇子空有余威,可任谁来看,都已是强弩之末,没几日寿数好活。他不过是一介太医,尽人事便好,倘若真是哪一日撒手人寰了,也赖不到他头上。
二皇子额角狠狠一抽,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捏成一团攥在手中道:“滚!太医院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我这病症医了这么些年,来来去去便是这些药方子,根本毫无作用!”
“殿下,若是殿下早些召老臣前来,或许还有的救,但如今……以毒攻毒的法子太过凶险,殿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又接连数日服用五石散,处理政务,恐怕……”
恐怕无药可救了。
这话,他自然识相地不会说出口,反正那一丝句末的意味,二皇子也听得懂。
“滚!”二皇子怒火攻心,又咳了起来,趁着丫头们端着痰盒上前,太医早已起身溜走,他重重喘了一阵儿,这才勉强将握紧的拳头松开,将被搓成一团的药方子掷到地上,“去,去抓药……赶紧煎了端上来!”
芍药与兰芷同是被提到内室服侍的,她俩对视了一眼,兰芷便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纸团捡起,对着二皇子行了一礼,这才低着头匆匆退出内室。
有时,人便是这样,即便心知肚明败局已定,却仍然心存侥幸。便如二皇子这般,最清楚自己的身子不过,却依然要发一通怒火,再依着那方子好好服药。
“你说,殿下这病离了王先生,还治得吗?”芍药虽知昨夜发生的大事,却始终觉得王宸有本事治好二皇子的身子。她一面携着兰芷穿过滴水的长廊,一面轻声道。
兰芷的神色有些许恍惚,直到芍药拉了拉她的袖子,这才回过神来道:“这话可不敢再说。芍药姐姐,你又不是没看到,今日太医也说了,殿下的身子,正是被那王先生所妨,比早先还不如呢!现在啊,恐怕……”
二人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因芍药的比兰芷进府早些,平日里做的活计也多,抓药之事便交给兰芷出府去干。
二皇子的府邸位于京城闹市之中,尽管西燕连日里来人心惶惶,战争频发,但街上却仍有不少行人商贩。毕竟无论家国如何,人都要生活下去,他们匆匆地穿行,竟如何事都没发生一般。
人参等药材府邸中自然是有些库存的,只是一些寻常的配药还需去药铺抓来。兰芷将药方揣在怀里,脚步轻快地穿过小巷,忽然一个转身,便撞到了巷中的一人。
“小丫头,玩野了?怎么还不回来?”
洗去了面上的装扮,换回平日里的衣裳,沈长渊笑眯眯地看着一个小丫头转眼便变身为自家夫人,一面伸手将她搁置在架子上的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拎起来细看。
“的确是做得不错,天衣无缝,为夫差点都认不出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林弦歌面上覆了这皮面具,的确是变了个模样,甚至也不似一般的面具那样生硬奇怪,一颦一笑,依旧如从前灵动。
“多亏了你和外祖父找到的能人异士,否则,按我原先的计策,恐怕极易被人拆穿。”林弦歌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连着几日都戴着一张面具,滋味不好受,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目的达成,她也可顺利返回。
与沈丞相所说的计,其实便是个离心之计。
没有了王宸的二皇子,只是强弩之末,是没有爪牙的猛兽,不足为惧。故此,林弦歌所想,便是亲自身入二皇子府邸,打探出王宸究竟是如何医治二皇子,再想法子将二人的“结盟”破除。
同样,没有二皇子势力的王宸,在西燕也只是个蝼蚁,再想兴风作浪,也只是妄想。
只是二皇子府中有些人在战场上见过她,这有些以身试险。沈丞相多方劝阻她不成,总算被说服,便将此计二度完善了一番。
他派人在二皇子府中打探,终于发现一个身形面貌都有几分与林弦歌肖似的小丫头,名唤兰芷。他与沈长渊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很快便寻得一个善做易容的江湖人士,亲手制作了一张人皮面具。
接下来,便是要将真的兰芷带出府,把蒙了人皮面具的林弦歌送入府。冒充一个人,须得将她的神态语气,形容举止都学得八分,林弦歌起初有些担忧,但到了府中才发觉,兰芷不过是个下等小丫头,朋友又不多,她蒙混过关,其实不难。
作为兰芷,打探消息便容易的多。伺候二皇子衣食起居的也是丫鬟,丫鬟之间自然也爱传些闲话儿,比如那王先生如何治得二皇子顽疾,比如二皇子每日若服的药方子里都有些什么。林弦歌不便与外头通信,只恐被发觉,便只能自己动手。
“王宸的身世来历,是你传过去的?”她想起昨夜二皇子的暴怒,其中提到了王宸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报灭门之仇,这个消息,必定是沈长渊为了与她配合,更快催化二皇子的怒气,动的手脚。
沈长渊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到底是他的小丫头,做起事来,连自己都能搭进去。往日他看着她冒险,但却仅仅是小打小闹,自打离了京城,却次次都是以身犯险,怎么能叫他安心?
偏偏又是个执拗的性子,听不得一句劝,也只得由她去。
“你多在那个地方待一天,就多一份险境,我在外头,自然是要助你。”沈长渊说得轻描淡写,却一笔带过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早在许多时日之前,早在他决定成亲之前,便知道,这个女子,绝非安心于世的贤淑灵慧,而是一举一动都带着决绝的锐气。
林弦歌淡淡笑道:“倒是心有灵犀了一回。我本是要点醒那二皇子,王宸医治他的法子绝非保命,而是催命,你恰好又将消息传入,他便是再愚钝,也不得不处理了王宸。”
其实,二皇子也不是傻子,那药方中的端倪,他又如何能全然不知?
只是如林弦歌手中的这张滋补身子的药方一样,他明知无用,却总要试上一试。
他只是需要别人点醒他罢了。
林弦歌掏出袖中的药方,揉成一团,随手丢在桌上。她退场,真正的兰芷也早已被沈长渊命人送出城外,眼下,还需接着商讨……
“大事不好,长渊,丫头,你们赶紧过来。”
她正准备打些水来净面,却忽然看见客栈的门被一把推开,沈丞相面色严峻地站在外头,大步跨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