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是个内宅妇人,半生过去了,也只在深宅后院中摸爬滚打过,没见过什么更大的世面。但即便如此,她却能在此刻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如同一只在林场中被捕猎的困兽,寒光熠熠的箭头已经架起,裹挟着风声向她迅疾冲来。
她缓缓地咽下一口唾沫,闭上双眼。还未及开口,林邦彦便一个跨步冲至她面前,一双拿过刀枪,杀过敌军的大手狠狠钳住了她挂着翡翠镯子的皓腕。王氏今日为行事方便,本就穿的宽袍广袖的衣裳,随着林邦彦的动作,那本巴掌大小的账簿便骨碌滚落出来,掉在地上。
“不知这个……王妃作何解释?”林邦彦冷哼一声,对着书房门口的两个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便立刻上前将王氏擒住,林邦彦方才松手,俯身捡起那本账簿。
王氏眼前发黑,她在晕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林邦彦的笑容。那笑冷酷得如同刀锋,在他方正严肃的脸上本该是颇为英武,却令她胆战心惊。
林邦彦却仿佛没看见娇娇弱弱勉强被侍卫架着的王氏,双唇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此为家丑,还是将她押到地牢,再行处置。”
京城权贵人家设私牢并不少见,尽管这并非见得光的坦荡之事。但凡是高门大户,谁家没有几个不听话的奴婢,没有一点不便报官的阴私事?这时,有一个私牢便显得极为便利了。
江夏王府的地牢是建府之初便挖掘好的,入口隐蔽,守卫森严,本是老江夏王用来暂时关押战俘、拷问细作甚至处罚犯了军规的士兵的。到了林邦彦这一代,因许久没有领兵打仗,竟然空寂了许久。
王氏被两个侍卫押进牢中,那侍卫似乎十分懂得林邦彦的心意,在入门时特意一盆水泼醒了昏迷的王氏,此时她挽好的头发全散了不说,浑身湿淋淋滴着水,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冻得嘴唇发紫,颤抖不已。
她从未进过地牢。这似乎是由一条幽深的地道拓宽而成的地下房间,侍卫方才架着她走过的长廊,两侧均是用铁栅栏封上的囚室,黑洞洞的,还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似乎是死了好几窝老鼠的味道。王氏双足发软,却被架得离了地,刚刚迫使自己将目光从那挤挤挨挨的囚室上移开,眼前的另一幕却险些令她失声叫出来。
这是另一间较为宽敞的房间,凹凸的石壁上幽幽燃着火把,令人一眼就能看出房间中不同寻常的陈设。正中间一张构造奇特的木头椅子,是可以将人架在上头用刑的,剥落的木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尖利的钢刺;左侧挂着一条油亮亮的长鞭,足有幼童手臂粗细,长鞭旁是一幅生了锈的铐子,两侧设置了可调节粗细的小机关,可以想见,若是收至最细,受刑之人的手腕和筋脉可能会被生生折断;右侧是磨得锃亮的一套剥皮刀,从大到下排得齐齐整整,还另有小巧轻薄的刀具,大概是剐肉之用,上头还有些已经发黑了的上了年头的血迹。
这是一间刑室。仿佛一个巨大丑陋的怪物,满足而得意地伸出血红的舌头,舔舐去了利齿上沾染的血迹。
“王妃怕了?”林邦彦绕过三人,率先进入刑室中坐下,面色冷硬,“若是过去这些年,我带过王妃见识我这地牢,王妃今日还有胆子向娘家泄露机密吗?”
王氏被侍卫架着摁在木头架子上,此时她面如金纸,却显然正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恐惧。她昂起头道:“王爷好手段,只怕,玲珑早已是王爷的人了吧?”
她被当场抓住,玲珑是她的丫头,更是为了她在王家和王府中间传信儿,此时只有自己一人被擒,显然,玲珑早已对自己生出异心,投靠了林邦彦了。今日暴露,只怕也是玲珑受人指使才酿成的大祸。
林邦彦取下那副长鞭,细细抚摸着上了桐油的鞭身:“不错。你自以为做了当家主母,就能在王府一手遮天?本王告诉你,江夏王府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本王!你那些收买人心玩弄权术的小伎俩,不过是妇人的无知手段,本王往日容你,不过是念过往情意罢了。”
王氏被迫躺在木头椅子上,四肢张开,如同待宰的牲畜。她听了此话,却是笑了起来,声音低哑,在地牢中幽幽回荡。
情意?她自嫁入王府,就没指望过男人的情意。不,是自从她娘亲去世,她便再也不相信情意。当日王靖贤不也是宠爱她娘亲如珍宝?可是结果,厌烦后便任由王夫人日日折磨,直至一个娇滴滴的小家碧玉香消玉殒。她嫁给了林邦彦,听了王靖贤的话毒死先王妃,在这府中作威作福了数年,见了无数被林邦彦宠幸又弃如敝履的女子,她对她们下手时,脑中想着的却是自己的娘亲。她不愿做娘亲那般软弱得连亲生子女都护不住的女子,就只能做一个王夫人那样毒辣的凶手!
“我既被逮着了,要杀要剐,全凭王爷心意。”她笑够了,笑得发丝散乱,如同一个失心疯子,此时停下,却是一个形容凄惨的普通女子了,“只是有一条,我做此等下作事,全是受了父亲蛊惑,彤儿却无辜,她不过十五,又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老实孩子,还望王爷看在彤儿是亲生血脉的份儿上,日后为她寻个好人家,护她周全。”
林邦彦冷笑道:“蛊惑?本王看,你分明一开始就是个奸细!你可知道,今日种种都是本王引你上钩的布局。王家根本没有传信来,是本王伪造了王靖贤的书信,令玲珑呈给你,又特意假作出门,在书房中藏了那假账簿,一切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忠心。上回王家来访,本王觉得蹊跷,本想若你一心一意对本王,日后便更加宠爱于你,但你果然是个不知羞耻的下作女人!”
自上回鸳鸯无心说了一句试探,林邦彦便记在了心上。他知道王氏连日里来的病情并非作假,时时有心神迷乱,喜怒癫狂之症,就设计了简单的一局引她上钩。如今王氏显然有异心,那么,便不能再留她性命!
王氏却仿佛没听到,只是怔怔地盯着林邦彦的面孔,反反复复道:“求王爷放过彤儿……”
她不知林思源在何方,却知道自己落败,林管彤日后只怕处境艰难,孤立无援。思来想去,胸口悲痛激愤荡起,只令她如同被烈火炙烤灼烧。她费尽心机护佑扶持自己的一双儿女,却不成想,事到临头,仍然是和她娘亲一样的下场,一样要抛下女儿孤苦伶仃。
“来人,上刑。”林邦彦露出残忍的笑意,他是武将,尽管多年不上战场,但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令他时时惦念折磨俘虏时,血液中流淌着的野兽般残酷的快意,“本王还想听王妃说说,除了私盐,王妃这个千古孝女还将哪些消息告诉了岳父大人。”
巨大的野兽咆哮而来要撕扯啖食人的肉身,王氏仰面躺着,她的眼角缓缓滴出泪水。朦胧中,她想起当日洞房花烛夜,那个男人抬起她的下巴,说日后有何想要的,都可问他要。
那时,她是如何答的呢?她答,妾身只想,待有了王爷子嗣,便拼尽全力,亲手带他长大成人,护他一世平安喜乐。
男人当时听了只当作笑话,将尚且是青涩少女的她揽入怀中。
一番发泄折磨,王氏已然奄奄一息。偏林邦彦得了招供,仍不叫她死,出了地牢,又要下人随便叫个大夫来替王氏诊治,不必治好,只吊着她半条命便好。
王氏瘫在木头椅子上,血早已污了衣裳。她一双手软绵绵地垂下,动弹不得,浑身皆是鞭子抽出的伤口,向外卷着皮肉,火辣辣的疼痛让她时不时的哼一声,让人看得出,这不是一句惨遭折磨的尸体,而是个仍然活着的人。
这一回棋差一着,败在林邦彦手下,她只想求死,想着自己的死能熄了林邦彦的怒火,从而给林管彤一条生路。却没想到林邦彦是如此冷酷之人,分明已经招供,却仍要大夫来不许她死,好再折磨毒打一番。
空荡荡的刑室中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已经压过了常年不见天日的腐烂气息,王氏轻轻阖目歇息,希望痛到极致可以晕厥睡去,免受折磨。
吱呀一声,门却开了。起初,王氏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又听到了真真切切的脚步声。不多时,已经有人走至她身侧,拿一方冰丝帕子擦拭她面上的血污,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般。
“彤儿……”她恍惚间以为是林管彤来探望她,刚睁开眼,却看见了林弦歌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孔,“你……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话刚出口,她更加怀疑,地牢是何等机密之地,林邦彦不可能允许林弦歌入内,那么……
林弦歌从王氏眼中读出了惊愕,手上却依旧慢慢替她净面,微微侧过头示意她看向自己身侧,只见魏千背着个药箱,神色有些惊惶地四处张望:“父王要为母亲找大夫治伤呢,不巧,被我碰上了,我便将真大夫藏了起来,换了我的人,好趁机探望母亲啊。”
魏千自然是不会医术的,他自己几日前也是个缠绵病榻的病人,好在如今已经恢复,可以为林弦歌所用。寒光负责将原先的大夫打晕带走,再由扮作大夫的魏千带着林弦歌入地牢。
虽不打算真的替她诊治,林弦歌还是示意魏千打开药箱,取了些止疼的药材来覆在王氏身上几处最深的伤口上。至于那双手却是废了,林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母亲十年前为父王办了那么大的事,即便如今生了异心,父王也会宽宏大量的,没成想,竟也是这般酷刑。不知母亲,可曾后悔过,替王家,替父王,处心积虑地毒杀我娘亲,担了个如此大的罪名?”
王氏脑中嗡地一声,仿佛被切断了一根琴弦一般。林弦歌果然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
“果然,林弦歌……”她早已被伤痛折磨得喊哑了嗓子,如今的声音如同石磨碾磨器物,低沉嘶哑,“我有今日下场,必定也有你的手笔吧……你可满意……”她咬着牙,噗地吐出一口血沫子,顺着下颌缓缓流进颈窝。
林弦歌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反而摆弄起那药箱中的药材来:“母亲还是省些气力吧。父王审完了你,如今,我也有些事想问问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