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是在母亲的叫骂声中醒过来的,还没等她从床上坐起,母亲乔玉兰便一把掀开单薄的被子,深秋的天气已入寒,久病不愈的她干涸的喉咙发不了一点声,只如往常一样,面对母亲的谩骂不停摇头,示意自己无力的抗争。
“我家是有金山银山呐?养了这么个娇小姐,这都啥时辰了还躺被窝里,一家人不用吃饭了还是咋地,等着老娘伺候你?”乔玉兰双手叉腰,一张利嘴喋喋不休,听得苏梅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浆糊。
“赶紧起来做饭,你姐姐赶着上班,都像你这样躺床榻子上,一家子喝西北风去,都是女儿,我咋就生出你这么个往家里光出不进的妞子,没说给家里添一砖一瓦,尽是做些丢人现眼的事儿。”
乔玉兰在光华巷里的泼辣劲是出了名的,没得谁能赶得上这张嘴皮子。早年生二女儿苏梅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丈夫,单她一个女的,做些零活将二个女儿拉扯大,清贫艰苦是少不了,但她都熬住了,唯一见不得的是她那二女儿。
光华巷里棚户多,大都是些底层贫民,一些婆子姑娘闲来无事免不得圈在一起闲言碎语,都说她家二姑娘克死了她丈夫苏彬,早前听听就也算了,可这乔玉兰也是个没念过书的,封建迷信得很,时间久了,她也信了,偏苏梅与苏彬长得最像,乔玉兰时常看着她闹心,自然没有好话,尖酸刻薄的话是一句赶一句,再看苏梅一脸憋屈的窝囊样,心里更窝火。
好在前几年厚着老脸去托了丈夫生前的关系,费力将大女儿安排进棉纺厂做女工,一家人生活才算好些。
说起这大女儿苏俪,乔玉兰那脸上难得会有些傲气,苏俪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工作也是蛮不错的,在光华巷里,那可是这片小伙子们心里的女神,就是在棉纺厂里,那也是厂里的一枝花。
再看这二女儿苏倩,长得毫不起眼,还没得个正经工作,如今大女儿的工作托了关系,二女儿的工作也不好再托关系了,以至到现在,苏梅都能只跟着母亲做些零活帮补家用。
乔玉兰是咋看这二姑娘咋也不满意,几句泼话一撒完,“嘣!”的一声就甩门走了。
苏梅恍恍惚惚盯着晃动的门板,忆起病前的那一幕,如潮水涌来,压得心里沉重不堪。
十里八乡都说她是克星,克死了父亲,连母亲和姐姐都对她很是疏冷。那个人是唯一带给她些许温暖的人,哪怕她知道,他本就对谁都如此,可她还是深陷其中,他的一星半点关怀,随意几句话的帮衬,她都珍视。
她还记着九岁那年,家里贫苦,母亲抹不开脸面,让她去厂长家借米。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他,小小少年,眉目如画,清俊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苏梅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
一时端着木盆杵在那儿,跟个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只两眼光顾盯着小男孩看。
“请问你找谁?“清脆的嗓音唤醒了苏梅,她一愣神,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是前巷苏家的,我妈妈说,家里米不够了,让我……让我管宋厂长借点米。“
少女满脸涨红,有些羞愧,只得低头不看他,眼睛丝毫不敢乱瞟。
少年看出了她的窘迫,上前拿过她的木盆,自去取了满满一大盆大白米。
“我爸他们在屋里看电视呢,我随便给你舀了些,你看这些够吗?“
她点头如捣蒜,觉着心里的窘迫快要压不住了,只想快些走,刚接过木盆转身想跑,发现袖子被他扯住了,她抬头睁着懵懵的双眼。
少年拿出两个番薯,放在米盆上。“这个也给你,小丫头好好吃饭,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说是借米,实则也不会还,这片儿的邻里没谁不知她苏家的贫苦,四周乡邻都借了个遍,这不借不着了,乔玉兰才指着苏梅来更远些的宋厂长家借。
“谢谢你!”
小小少年从此在苏梅的心里留下印记,以至后来不爱出门的她,老跟着姐姐她们跑,多盼着能再遇见他,姑娘们嘴上吵吵,真遇见人了却都躲得远远的,一个个涨红着小脸,相互推搡,却是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那个年代的少女,总是羞怯的。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眼苏家二姐妹也是年满17的大姑娘了,姐姐苏丽愈发长得明艳,曼妙身姿似画报上的俏丽模特,惹着附近的姑娘们羡慕不已。
妹妹苏梅,则像个可有可无的小影子,貌不出众,也不爱说话,只是没再如小时候一般跟着姐姐后面跑,许是年岁长了,附近小伙伴们也少有克星克星的唤她了,只偶然谈话间的鄙夷,还是藏不住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没觉着自己比别人差在哪里,这么些年来,她心里依然住着当年那个小小少年。
她一直偷偷注视着他,见他从翩翩美少年,成长为温润如玉的俊秀君子;见他寒窗苦读,也见他为梦想拼尽全力。她的少年,她总是为他感到骄傲,她知道他的理想是做空军,也知道他一定会成功。
她时常想,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美好如他呢?或是诗情画意的富家小姐,亦或是英姿飒爽的女兵,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虽然她也想努力靠近他,可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卑微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后来,她做了一件大胆的,让她终身难忘的事,可能也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彼时苏家两姐妹正是高三,家里供不上大学生,毕业只是去做工,这年份,工作都顶班,难找。当年苏彬在棉纺厂,因为厂里工人操作失误,苏彬搭了一条命进去。
乔玉兰依着这层关系,死皮赖脸的去求了宋厂长,让姐姐毕业就会去棉纺厂做女工,宋厂长是个实在人,一口应下。可眼下,一个女儿顶了班,另一个就不好再托关系了。
乔玉兰心里愁得发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