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对于乐这种内向腼腆的人来说,一直心里发怵,他也曾提过不想出去拜年,但这根本没得谈。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有好几个“二爷爷”、“三爷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绝大部分的人他都不知道该喊啥,只有父母教一句,他跟着重复一句。这一上午见的人赶上了他一年见的人。对他来说,拜年更像一个任务,硬着头皮也要完成的一个仪式。后来,于乐自己琢磨,凡是于德忠喊“叔”的人,他就喊“爷爷”,于德忠喊“哥”的人,他就叫“大爷”,大爷的配偶喊“大妈”,喊于德忠“哥”的人,他就叫“叔叔”,叔叔的配偶叫“婶儿”……于乐虽然嘴上话少,不代表他不会思考,他暗自观察着,找着规律,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基本上把邻居和亲戚的辈份都捋清楚了,再后来拜年,于乐就跟在父亲后面,遇到不熟悉的,就先听于德忠叫人什么,于德忠刚打完招呼,他就跟着喊出了自己应该叫的辈份。他们在每一家逗留的时间都不长,三五分钟几句话就走了。很多长辈看到于乐都说着同样的话“又长高了。吃糖。”
之类的,还有的老太太回忆着于乐刚出生的时候,跟张玉英说:“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谁都说活不了,头上烂的一根头发都没有,遭了那么多罪。现在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还长得这么好看。”
长辈们似乎都健忘,但于乐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而同样的话,他们重复了三十多年。于家老一辈的人住的都不远,跟于乐家血缘近的大都住在东边,转完了东边,于乐先回到家,把衣服兜裤兜里的糖全部倒出来,又出门奔向等着他的父母,南边还剩了不到十家就转完了,于乐心里盘算着。于乐有个二奶奶,住在南边。二奶奶是同村李家的闺女,嫁到了自己村里。他们家比较富裕,二奶奶是小学的副校长,二爷爷经常到城里做买卖。“二娘过年好。”
于德忠夫妇笑着说到。虽然喊“二娘”,但这个二娘也才三十岁多一点,她的大女儿只比于乐大两岁。“二奶奶过年好。”
于乐跟在后面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句。“哎,都好,都好,来了德忠,进来坐。”
二奶奶客气的招呼着。“俺二叔呢?”
“他昨晚喝到半夜,早上一早听说村南边停电了,过年用电多,应该是电路烧了,他跑出去跟人修电路去了,一天天的就爱管闲事。”
二奶奶笑着说道,“乐乐,你多大了?”
“过完年虚岁七岁了。”
张玉英在一旁帮于乐答道。“上幼儿园了没有?”
“还没呢。”
“也该去了,去幼儿园待一年,八岁再去上小学,正好。”
“嗯,也对,不行开春给他送幼儿园去。”
“乐乐,后年你就上小学了,好好读书哈,我到时候就是你的老师了,你不好好读书我就揍你。”
二奶奶笑着逗于乐。“嗯,好。”
于乐应到,他也没往心里去,但当他真正读到小学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他的二奶奶教了他三年,当了他两年班主任,一年级到二年级这两年一天到晚八节课都是她二奶奶来讲,二奶奶没有因为于乐是自己一家的人而手下留情,于乐可没少挨揍,直到现在他看到二奶奶都有点发怵。作为老师的她跟拜年遇到的她判若两人。“德忠,你二叔在城里带了几盒烟,给你两盒。”
她打开抽屉,拿出了两盒十块钱左右的烟,跟于德忠平时抽的大鸡和没过滤嘴的蓝金鹿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于德忠心里很是欢喜,又装模作样的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收下了。“乐乐,来给你压岁钱。”
二奶奶拿了一张崭新的五块钱往于乐兜里塞。“二娘,哪能要你的钱,快拿回去吧。”
张玉英在一旁赶紧阻拦着。“别别,一定拿着,我是给孩子的。乐乐,以后争气好好读书。”
二奶奶给了于乐五块钱,还有一把城里买的巧克力。于乐从小就喜欢有学问的人,在他们那里他感觉不到歧视,不会因为他们是穷人而另眼相看。就像玲玲的爸爸,还有前屋的老李爷爷一样,他们总是很客气,即使是装出来的,言谈举止间,并没有让人感觉不舒服。很多东西都是感觉,就算没有语言上的咄咄逼人,但说话的语气,眼神,读书人能把它们修饰得很好,这些对于一个自卑的人来说,能敏锐的觉察到。拜完年回了家,已经八点多快九点了。于乐把自己的战利品摆了一炕,挑了几块没见过的糖吃了起来。“你少吃点,一会儿吃饺子,留着肚子多吃几个钱。”
张玉英在旁边呵斥到。有时候张玉英会把于乐要到的糖称一下,每年拜个年,于乐能往家带回一斤多的糖果。“老花家的儿子闺女过来给我拜年了。玲玲大姐领着玲玲来了一趟。宣军的大儿子来过……”于宣正看儿子儿媳妇回家,跟他们念咕着谁过来给他拜过年。跟于德忠一辈的“德”字辈的应该差不多有十几二十人,自家家族来给他这个长辈拜年的只有三四个,还不如平时外姓处得不错的人来得多。于宣正心里清楚,没人尊敬他这个不中用的长辈,来不来的无所谓,但得跟儿子说一声,至少来过的人,应该跟他们好好处。初一初二两天,按照传统,不能走亲戚,多是邻里之间,村里处得比较好的人家互相串门聊天打牌,有的一起吃饭喝酒。早饭的时候于乐吃到了一个钱,咬的劲儿大了点,差点没把牙咯下来。因为他不赚钱,他的父母说他今年开始要花钱了。吃过了早饭,亮亮的妈妈领着亮亮来串门,于乐拉着亮亮喊上前屋的大磊出去拾鞭了,于乐拜年的时候遇到过大磊,把头天晚上记的地点跟大磊一说,俩人约定拜完年马上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