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冬月,大地开始落霜,整个村落的清晨,时常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之中,门前的树看不到树冠,村子的路,看不到尽头,如在幻境。水面氤氲着淡淡的水气,似凝固般悬而不动、不消、不散。深吸一口冰凉湿润的空气,瞬间驱散了刚睡起时遗留的一丝困意。这样的天气,柴草烧起来烟大,而凫炱似乎也罢了工,灶台烧火做饭的烟排不出去,倒灌进了家中,村落中、邻里间,不知从哪传出的咳嗽声,和偶尔的鸡鸣犬吠以及那融合在雾气中的烟火气,虽平添了清晨的静谧,却又总能把失神的人拽回到人间。于德忠夫妇结束了一年的活计,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于乐的姥姥也在这里住了月余,期间除了帮着做饭操持家务,还用旧的被面给于乐缝制了一套棉衣棉裤。红色的带着牡丹图案的被面,续上旧被子里拆下来的棉絮,在姥姥一针一线的缝合下,就成了于乐过冬的衣服。如果不出意外,整个冬季,他都会穿着这一身,都不会换下来洗洗。有点钱又讲究的人家,会给孩子置办新的棉服,但对于一个债务还未还清,尚在生存边缘挣扎的家庭,省点钱活下去远比面子重要。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于德忠要将自己的丈母娘送回家。在于乐的央求下,于德忠决定带上于乐一起。于乐的姥姥侧坐在于德忠“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只胳膊挎着自己来时拿的包袱,一只手扶着于德忠。于乐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于德忠双手握着把,将于乐前后夹住,这样一行三人随着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声音行进在了乡间土路上。于乐一路都在东张西望,临近中午,雾气散了差不多,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田野没了高高的玉米高粱,取而代之的是刚冒出头不久看上去蔫不拉几的小麦,挂着一层淡淡的霜,一眼望去好像能看到大地的尽头。期间要通过一段南北走向的柏油路,那是县里新修的通向最南端靠海那个镇子的一条省道。上了柏油路,自行车蹬起来也不那么费劲了,速度也快了不少,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从旁边飞快驶过,于乐很少见到这种东西,兴奋的悠着双腿叫着“呗呗车”。村里孩子们一起玩得时候,有那坐过这种小车的孩子会模仿给其他孩子看,两只手握着拳头在胸前,像转方向盘一样,口中模仿着汽车的喇叭声“呗呗……”,于是孩子们都管它叫“呗呗车”。于乐的晃动让自行车打了个趔趄,于德忠气道“别乱动,老实坐着,要不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于乐所在的村子南面四五里地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轨,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一趟火车通过,于乐在村子里时常会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有时候,当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后,于乐的姥姥会带他到村子的南北主干道上向南翘望,告诉他那个是火车,然后看着远处一个黑色长条的东西慢慢的自西向东走过。这条铁路正好穿过了柏油路,于是在铁轨与柏油路交汇的两侧都设置了栏杆,当有火车经过时,栏杆会落下。于德忠一行走到这里,刚好看到栏杆落了下来。“乐乐,一会儿大火车就来了,咱们在这看火车。”
姥姥开心的跟于乐说到。“嗯嗯,看大火车,嘿嘿,大火车要来了。”
于乐兴奋的看着路边巨大的红绿灯,听着由远而近的汽笛声,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车,内心期待又紧张。我们常常抱怨,长大后快乐就没了。也许,正是少了很多童年时候的“第一次”,那时候的我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未知充满了好奇与探索之心,随便遇到点事情都会激动兴奋,而长大后,当一切都变得稀疏平常,就再也没了看一次火车都能兴奋好久的乐趣。这个世界虽然在急剧变化着,但其实有些快乐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绿皮车从于乐的眼前轰隆隆的驶过,近距离看它是那么大,又那么长,感觉它开了好久才从眼前的柏油路始离。于乐兴奋的睁大眼睛看着,想把每个细节装进自己的眼里,他甚至都不敢眨眼,怕漏掉了什么,就像捡东西一样,没拿到手里就是浪费。绿皮车的车窗有的半开,有的关着,于乐看到里面坐满了人,每个窗户都有人面对面的坐着,他们也在瞧着窗外,瞧着于乐,这一刻,他们成了彼此眼中的光景。于乐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直到后来,于乐成为了车里的人,经过村庄时,看到妇人牵着小孩好奇的看着车里的他,那一刻,他有一股冲动,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姥姥牵着自己,他想告诉那个“自己”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车里的人。车里的人为了梦想背井离乡时,会压抑、不舍和悲伤,为了亲人归来时,会开心、激动和兴奋,可是如果从头再来,我希望是你,陪着姥姥站在路边看火车,我不想成为车里的人,我不想要这颠沛流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