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乾清门批奏,朱祁镇发现金英这老家伙看见自己时,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给朕整这个表情干什么。”
金英递过一大叠的折子。
朱祁镇一看,原来全是这几日,翰林院编修们给自己代笔的罪己诏。
说到这个罪己诏,朱祁镇一肚子火,倒不是因为下罪己诏,而是代笔写罪己诏的翰林院才子们,写的不合朱祁镇的意思。
当初朱祁镇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应了李见化这个小言官下罪己诏的要求,不过当时他只说了句让翰林院代笔,并没有指定某个翰林学士来代笔。
人人都有机会。
起先是翰林学士们执笔,不过很快这些罪己诏被退回,如此引的更多的翰林编修们,想搏一搏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翰林院是文学人才的聚集地,这几日的诏书中,不乏篇幅华美的。也有些投机取巧的,篇幅表为罪己,中有辩解,实为夸赞。
这样的诏书,朱祁镇是佩服的,损兵折将的一场败仗,愣是被写成了一曲悲歌。
朱祁镇记下了他的名字,翰林编修齐扬。
但朱祁镇还是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呢,主要是齐扬写的诏书,中心思想是卖弄风骚文才,一点都不诚恳,真要向全国贴上这篇罪己诏,朱祁镇怕是会被喷的更惨。
其它的诏书呢,又全是千篇一律的罪己。洋洋洒洒的一大堆文字,全特么承认错误的。
朱祁镇是要承认错误,但是中心思想是,哥知道错了,哥会改,然后矛头要指向瓦剌,让朝臣军民同仇敌忾,一起把枪头对准瓦剌。
朱祁镇想要的是岳大帅写的那篇满江红的意境。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来人,宣翰林编修齐扬。”
翰林院在宫外,尚有些路程。朱祁镇利用空档时间,“帮”金英审阅折子。
这本来是他这个皇帝的活。
等齐扬来到乾清门下,朱祁镇宣他觐见。
“微臣翰林编修,齐扬,拜见陛下。”
朱祁镇了解过,这个齐扬是正统三年的科举榜上的一甲第二名,榜眼郎,祖籍是台州府。
这让朱祁镇不由的想起那个脑袋很大的御史言官李见化。
两人是同年进士,又是同乡,不知两人私交如何。
朱祁镇说道,“齐爱卿,朕素闻你的才学,你替朕写的那道诏书,朕还是很欣赏的。”
没等齐扬答谢,朱祁镇紧接着又道,“不过,其诏书的核心思想与朕心中所想稍有偏差。”
齐扬一听,心想,难道自己辩解赞美的力度不够?
见齐扬没有接话,朱祁镇又说道,“你是大才子,起笔自是远胜旁人,不过既是朕的罪己诏,朕想把想法与你说说。”
陛下对自己如此客气,齐扬赶紧拱手道,“陛下,臣乃翰林一小编修,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陛下想让微臣写什么,微臣就写什么。”
不错,没有文人的迂腐气,也不带才子的那种高傲自大,朱祁镇很满意。
“朕觉得,开头要有多诚恳就多诚恳,中段要对瓦剌有多气愤就多气愤,结尾有多提气就多提气,朕下的这道罪己诏,不单要向天下百姓承认错误,还要让天下百姓表明一个态度,失去的,朕一定会拿回来,还要加倍拿回来。”
齐扬原本不知帝王心思到底作何想,当下这么一听,顿时如同拨开云雾一般,心中了然。
“陛下,微臣已知晓,定不负陛下心中之所想。”
“有劳齐爱卿了。”
齐扬灵感上涌,当即告退,要回翰林院开始下笔了。
几样事情一办,已临近午间,早有御膳房的太监把吃食给送到了乾清门。
朱祁镇招呼值岗的井野,审阅折子的金英,盖章的张宝,坐下来一起吃。
御膳房送的东西,有很多讲究,皇帝吃之前,道道程序繁琐的很。
朱祁镇只留了一道菜前银针试毒,其它的全部省略掉。
金英、张宝不是第一次陪陛下用膳,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是陛下对他们多大的恩宠啊,才会让他们与自己共坐一席。
“张宝,赶紧吃啊,这么拘束干嘛,再小口小口的啄,菜都被井野给吃完了”,朱祁镇打趣道,夹了块肉放到张宝的碗里。
张宝低着头,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张宝想起了年幼时在家中的画面,母亲会把碗里为数不多的菜,夹到他的碗里。
自幼年进宫后,再没有人给他夹过菜了。如今陛下竟然亲自给他这个无根之人夹菜,张宝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此生为陛下效死忠,又能如何。
朱祁镇倒是不知道小太监的心理波动,他只是看着张宝怯懦不敢夹菜的模样,顺手给他夹块肉而已。
用完膳,朱祁镇在乾清门溜达了一会消消化,然后午休睡上一觉。
下午,朱祁镇决定去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瞧瞧。
毕竟是投资了大价钱下去的,他这个老板得去视察下工作。
五军营是混合部队,有骑兵,也配置火器,当然兵力更多是以步兵为主。
五军营有一个重要职能,那就是训练新兵。京城周边军队的新兵,都是从五军营训练后出去的。
为了出行方便,朱祁镇让马肖给自己在锦衣卫档案里造了一个身份。姓叶名重,京城人士,宫中锦衣卫,职位总旗。
朱祁镇还给自己配了个御赐金牌,见令如见圣上。
五军营的大营坐落在京郊,尚有路程,朱祁镇带着井野,两人从宫中锦衣卫御马处,牵了两匹马。
皇宫之内,不能骑马,朱祁镇这个明面上的锦衣卫总旗,只能牵马走出皇宫。
出了皇宫,两人纵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朱祁镇还未靠近军营,就先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军号声。
这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向往而又回味。
到了军营大门,军事重地,朱祁镇两人被拦了下来。
看着朱祁镇身上的黑色飞鱼袍,腰间佩戴的绣春刀,值守的军士比较客气。
“上官来五军营所为何事?”
朱祁镇从怀里掏出金牌,“锦衣卫办差。”
门口军士一看这亮晃晃的金牌,顿时就拉开大门,放任朱祁镇两人而进。
两人跨着大马,在营地里闲逛着,此行没有目的性,主要就是瞅瞅看看。
只见成群结队的军士在校场上集合着,而后又是被点到名,再集合成另一块,被人上官给领走。
这是新兵员的集结与分配,现在五军营开展的主要工作,就是补充兵员。
校场也随处可见驼物的骡车在来回的运载,上面放着的是各种武器辎重等,这些都是要分配下去的。
五军营的兵员来源,基本上都是从各地军营抽调而来的精锐兵士,这些人只需要做好军队编制,再整合训练一下,就能形成一股即战力。
这股兵力,是直接补充三大营的。
朱祁镇看到了五军营里面也有许多衣着花式各式各样的兵士,这些人是从军户家庭中挑选出来的新兵员,他们是随地方上的精锐老兵一同而来,再经过五军营的统一训练后,会派回地方军队,补充地方军队被抽调精锐兵员后的空缺。
他们这批人之中的佼佼者,在训练过程中,也有被留在三大营之内的机会。
诺大的校场里,大部分军士都在被整合与分配,因为开启重组三大营没有几天,这些军士也都刚从地方上赶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会有陆陆续续的部队赶来。
校场上也有在操练的五军营老兵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被朱祁镇从土木堡给带回来的。
如果他们也有上帝视角,会跪地感谢朱祁镇的救命之恩,因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他们会全部阵亡在土木堡。
他们是三大营的根基,有他们在,重组的难度系数就能大大降低。
井野的目光,充满的向往,一股热血少年对沙场的向往。
朱祁镇笑着说道,“以后可有信心出将入相?”
井野认真回道,“入相不敢奢望,出将是小民奋斗的目标。”
“不错,也算有志气”,朱祁镇夸了一句身边的少年。
这时,只见一队别样于军士的骡马运输队,迎面出现在朱祁镇的眼前。车上装满了一箱箱厚实的木箱。
前后左右都有一排披甲持刀的军士护着车队。
为首之人是商贾打扮,目标方向是五军营的中军大营。
朱祁镇好奇的看着,两人方向相对,靠近之后,目光对视了一眼。
这商贾瘦瘦干干的,三、四十年纪,感觉跟宫里的大太监金英有几分相像。
这商贾打扮之人,内心则是对朱祁镇这个黑袍锦衣卫充满不屑与天然的反感。
不屑是小小黑袍锦衣卫,撑死也是从六品的小官。
反感是,这些锦衣卫的小官,正好又能管的着他名下的一些产业,老是从他嘴里撬走点吃的。
朱祁镇闲来无事,好奇的跟了上去。
只见这商贾打扮的领头人,在中军大营与守卫交谈了几句,就进入了这五军营的最高决策地。
朱祁镇把金牌往守卫眼前一放,“找你们都督。”
中军营帐的守卫明显比大门值守的守卫要严谨,为首的见了金牌后,还细细的问了朱祁镇两人的来历。
朱祁镇只回他一句,“锦衣卫办差,无可奉告。”
黑衣飞鱼袍的锦衣卫,不过一个从六正七上下的旗官,大帐前为首的守卫官,军职是正六品的营队官,完全可以不鸟黑衣锦衣卫。
但眼前明晃晃的金牌,他不能不鸟,那营队官也把握不住分寸,只能亲自陪同两人进入帐内。
朱祁镇进去一看,英国公这个镇京大都督也在,他正站在那商贾打扮之人的面前,老脸笑成一朵花。
英国公的身边,站着一排三大营的高级武将,有各营的都督,督指挥,把总,竟然悉数都在场。
这些人肯定不是在等自己这个皇帝大驾光临的。那么是谁这么有面子,让三大营的大佬们同时等着他。
“报……”
跟随朱祁镇进来的门口值守营队官,突然大喊了一声。
一众大佬的视线被吸引了过来,他们先是看这个营队官,然后看向其身旁站着的锦衣卫。
这锦衣卫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英国公老眼未昏花,定睛再一看,看出了朱祁镇的存在。
三大营的大佬们,大多也是跟随过朱祁镇亲征瓦剌的,他们也认出来了。
他们慌忙向前,单膝跪地向皇帝行礼。
帐中商贾打扮的那人,被整的愣住了,这一众武将老爷们,怎么向一个锦衣卫跪地行礼。
尤其是为首的老英国公,这天底下能让他下跪的,也就皇宫里的皇帝陛下了吧。
哎呀我去。
一想到这,那商贾打扮的人,顿时双膝跪地,俯首在地。
“都起来吧,朕这次微服私访,就是来看看咱们三大营的工作建设,没别的意思,你们忙你们的。对了,这位是?”
朱祁镇看向伏在地上的商贾。
英国公起身回道,“陛下,这不是你派的嘛”
“啊”朱祁镇不解,我什么时候派这人来五军营了,自己都不认识他啊。
英国公又说道,“送两百万两军资的啊!”
“哦,是的”朱祁镇反应过来了,这人是金英派来给三大营送钱的人啊。
“来,大家一起去帐外点点数。”
朱祁镇立马进入角色,招呼诸将去外面查验。他可是看到那人拉了好几次的大木箱。
“还不起来?帮我们点阅”朱祁镇看着那人还跪着。
“草民遵旨”。
一个木箱,四个壮汉才能勉强抬的动。
在军士的帮忙下,一个个的大木箱被抬了下来。
当一个个箱子被打开的瞬间,道道亮眼的银光闪了出来,那白花花的,成堆成堆整齐排列的银子,亮瞎了朱祁镇的眼。
这是朱祁镇来到这世上,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如此多的白银堆放在一起。
当得知金英自曝贪污五百多万两时,朱祁镇没觉得多惊讶。
当英国公开口要一千万两的时候,他也觉得只是数字而已。
上一世的电影、电视剧里,台词里动辄就是几百万两、几千万两的。
记得超级巨贪和大人,资产都是上亿。上亿的可不是rmb,而是白银。
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两百万现银,朱祁镇才直观感受到是如此之巨。
这个时期的银钱兑换比例是浮动的,不过朱祁镇大体还是知道,一两银子约十几钱,一钱能换百个上下的铜板,而几个铜板就能买上一斤稻米。
朱祁镇脑海粗略的用rmb一换算,这整整两百万白银,可谓是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