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轻舟到九台宫时,宾客已差不多到齐了。其实按规矩本应早点到,但太后吩咐她这会儿才来。这打的算盘,真是远在西北都听到了吧,还不是为了让那些权贵和妃子犒劳自己,这叫什么来着,引荐引荐。太后就是跟大家打声招呼,以后这位就是哀家的人了哈,要入宫了哈,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哈。“臣女孟轻舟姗姗来迟,还请太后和皇上恕罪。”
“不妨事。”
太后朝她招了招手,还是在自己身边设了软座。“诸位,这位便是哀家,也是先帝的外甥女,孟国相家的五小姐。”
堂下诸人议论纷纷,一部分人早已得知相府五小姐入宫预备封妃,一部分没见过孟轻舟的,惊叹于如此天人之姿。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成为嫔妃了,偏偏却没有一人来同她说过。孟轻舟低头冷笑,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真是讽刺。”
却不知道对面有人正在看她的唇语,读懂后也是低头笑了,却非冷笑,倒是觉得有意思的笑。谢凛声举起酒杯,“今日元宵,朕与太后,特设此宴。愿我大东,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朝臣们也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愿我大东,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上了歌舞之后,孟轻舟才终于喘了口气,这会儿没人再一直盯着她看了。她这才发现原来陆弦也来了,他坐在中间的位置。仍是一身墨色长袍,与上次有所不同的就是他换了一个银色的冠,没有一丝赘发,看起来干净利落。陆弦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孟轻舟还是这样想。又想起上次他说“别来无恙”,想了很久,还是记不起自己与他有什么“旧识”。上次之后,她找人打听了一番。陆弦这齐煊侯是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他父亲原来还是一品护国大将军,不过后来听说是通了敌国,最终被自己人所杀。先帝感念陆父曾经为国作出的贡献,便宽宥其家人,允许陆弦这个侯府独子袭爵。只不过条件是陆弦需南下去贫瘠之地待上十年才能回京,齐煊侯曾经的府邸也被没收,于是陆弦回京后还得重新建府。听洗竹说,这小齐煊侯倒是不铺张,只买下了曾经告老还乡的一官宦住过的旧宅。宅子不大,却听说有处院落开满了梅花。这人还懂得赏花,倒是有闲情逸致,看起来不像。孟轻舟撇撇嘴。歌舞演到一半,孟轻舟看得有些无聊,左不过都是一群美女扭啊扭,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可这些舞女加起来都不及绾娘一人的姿色。正巧,这时楼绾晚从位置上起了身,向皇上行了礼,“陛下,绍儿近日苦练书法,为陛下作墨宝一副。还请陛下赏脸一观。”
“绍儿”就是楼绾晚和谢凛声的大儿子,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他走在母亲前头,样子十分自信坦然。“父皇,儿臣写了花好月圆四个字。愿父皇母后,琴瑟和鸣。”
谢景绍声音洪亮,却难掩稚嫩,让孟轻舟看着好玩,不自觉地露出慈爱的微笑。谢凛声差李余将谢景绍的字收下,“好啊,绍儿,父皇与你母后定会和和睦睦。父皇也盼你早日成才,为我大东效力啊!”
那小人儿抱拳半跪,“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望!”
行事说话都不像一个五岁小娃儿,倒像个小大人,长得更像楼绾晚一些。或许因为他是绾娘的孩子,孟轻舟感到一丝亲切,她也很喜欢这个孩子。谢凛声登基虽然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但登基时年纪尚小,是个少年天子。所以嫔妃并不多,除了楼绾晚,余下只有一妃一嫔。孟轻舟偷偷看了看,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这几日在宫里听嬷嬷介绍这宫中的事,楼绾晚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谢景绍,幺女才三岁,名唤谢苏荷。宁妃有两个公主,一个四岁,一个两岁。至于那湘昭容,至今无所出。想到绾娘不过比自己大两岁,便已有一双儿女,孟轻舟心情又有些不好。绾娘本该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的。想到这,她就有些胸闷,借口上厕所出去透透气。在长廊上看月亮,静悄悄的。看大家的样子,似乎自己入宫为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留给她的时间,好像也只是让她接受现实。她本来觉得无甚所谓吧,嫁给谁都一样,可在见到绾娘后却退缩了。虽然她从不像绾娘儿时那般天真活泼,也没那么向往莫须有的自由,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但一想到绾娘说的成了皇后以后自己就消失在这世间了,孟轻舟突然就很想掉眼泪。“该叫你什么,五小姐?还是未来的贵妃娘娘?”
陆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身上带着熟悉的沉水香味,闻着很安心。她思绪一下从伤感中抽离出来。“侯爷不必讥讽我。”
“我以为这是吹捧,不想你以为这是讥讽。”
陆弦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抬头望着月亮。“若我就要成为贵妃娘娘,侯爷与我孤男寡女一起在这里,是否不合适?”
“五小姐的嘴皮子功夫也不差,反讽挺厉害。”
陆弦的话语中带着笑意,很明显。孟轻舟却觉得莫名其妙,“多谢侯爷夸奖。”
听出孟轻舟没心情搭理他,陆弦没有离开,二人并肩看了一会儿月亮。“你在想什么?是在想自己成为妃子后该如何在后宫生存,还是…在为皇后惋惜?”
被他猜中了内心的想法,孟轻舟很是惊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难道会读心术?”
她退一步,陆弦就上前一步,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点的女娘,装作思考的样子,与他平时冷漠的形象不太匹配。“嗯,大概会一点。”
突然觉得好冷,因为陆弦好像在说冷笑话。孟轻舟硬生生地扯动了嘴角,“侯爷幽默。”
陆弦没回应,还是默默站着。“你不会说出去对吗?你应该不是那种八卦的人。”
孟轻舟说,她有很多话想说。陆弦还是不作声,孟轻舟就当他默认了。“皇后…是我儿时的好友,我原以为她会是自由翱翔的大雁,却不想如今见她,成了困在这华丽宫殿中的金丝雀。”
“你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孟轻舟摇摇头,“她看起来过得很好,锦衣玉食,又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说出这些话时,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陆弦说,但他就好像楼绾晚一般,像是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她没法对他设立心防。就当对他说的话是往湖里扔石头,扔完便沉下去,再没有旁人知道。这种感觉让她心安。“五小姐不想当金丝雀。”
孟轻舟点点头。“说了侯爷大概不信,虽然我出身贵重,父母双亲皆是位高权重者,可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我知道。”
孟轻舟没理他,权当他又胡乱说话了。“所以我是没过惯那种人人簇拥的生活的,比起华服,其实我更喜欢穿简单方便的衣裳。你看我今日,头上的首饰有千斤重,人人都说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我那支脱了色的白玉簪子。”
想起白玉簪子,她突然想起得到那簪子的经过来。那大概是十二三岁,她照惯例去神音观给母亲上香。那牌位桌上,便放着装了白玉簪子的木匣。因母亲是公主,供奉牌位的堂屋是专门供奉母亲一人的,万不会有其他人走错或是放错。于是她便以为是母亲的哪位旧友将木匣放在这的,母亲已去,她想或许这玉簪是母亲生前旧物,自己拿回家后,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命定之感,于是便簪在了自己发间。往后数年,孟轻舟一直用着这支簪子。她好像听见陆弦笑了,转身看他,可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神色,孟轻舟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宴席上了。侯爷告辞。”
元宵宴会最终就在烟花下落幕了,而孟轻舟还是得回到扫雪殿继续学规矩。本来日子枯燥,突然一天早上凤栖殿的首领太监来了,说是皇后觉得今日天气好,雪后天晴,邀孟轻舟到凤栖殿坐坐。听到是绾娘相邀,她自然是特别高兴,想到上次见到的谢景绍,那个有趣的小娃儿,她决定亲自做一道百合莲子酥一同带去。她是第一次到楼绾晚的宫里来,这宫殿却不如她想象般那样富丽堂皇。反倒是简朴得很,比起太后那装饰得像天宫一样的屋子,是差远了。看到楼绾晚正端坐在凤椅上,谢景绍果然也在,她本来就要喊出绾娘了。然则顾着旁人在,她还是照规矩行了礼。“臣女孟轻舟,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楼绾晚见她来了,眉梢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又恢复皇后应有的庄严模样。“五小姐来了,来人,赐座。”
“多谢皇后娘娘。”
“绍儿,来见过孟家小姨。”
楼绾晚身边还站着谢景绍,小人儿一贯地自信神情。走到孟轻舟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绍儿见过孟姨。”
“大皇子有礼,臣女不敢当。”
楼绾晚朝谢景绍招了招手,他又坐回母亲身旁。“舟舟,今天找你来,也没别的事情,就是皇上的生辰要到了。你不久就要入宫为妃,我想…不如这次陛下生辰,你准备些什么献给皇上。”
孟轻舟没想到是为了这事,上回楼绾晚还说不想她入宫,现在却又教她如何讨好皇上,属实让孟轻舟有点找不着北,脑袋没反应过来嘴自然也跟不上。“我……臣女,不知该准备什么。”
“不拘于送什么,也就是走个形式。”
而此时,谢景绍却走到洗竹身旁,盯着她手里端着的百合莲子酥出神。“差点忘了,皇后娘娘,这是臣女亲手做的百合莲子酥,是学宫外的糕点老师傅做的。您可以尝尝,大皇子也尝尝吧。”
孟轻舟看着谢景绍觉得有趣,饶是多么成熟稳重,到底还是个小孩,看见零嘴总会犯馋。于是亲手拿了一块,递给谢景绍。谢景绍看向母亲,楼绾晚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谢谢了孟轻舟,便接过糕点,小心翼翼地吃起来。孟轻舟见了谢景绍两次,都在他身上看到了绾娘儿时的影子,因而产生了怀念之情。而楼绾晚也看着自己的儿子,却是神色凝重,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等到谢景绍吃完,满嘴的碎屑,楼绾晚拿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动作十分娴熟。孟轻舟看着有些出神。“绾娘如今,真是做母亲的人了。绾娘很聪明,也一定是个好母亲。”
孟轻舟真心地夸赞着她。楼绾晚手上的动作一愣,笑了笑,“是吗?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做人臣、人妻、人母,不过有很多人在身边教我,渐渐…总会学会的。”
后来楼绾晚又与她聊了很多儿时的旧事,还有后来分开后的一些事。孟轻舟心里觉得,入宫这一个月,这是唯一开心的日子。等到要走时,已是黄昏了。她向楼绾晚拜别,起身要走,却又被楼绾晚叫住。“舟舟,我会保护你。”
楼绾晚的声音太小了,正巧屋内暖炉中的炭火烧的正响,以至于孟轻舟根本没有听清,她还在困惑,楼绾晚便说要她路上小心了。回到扫雪殿,百无聊赖地看了看书,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却是被洗竹惊恐的声音叫醒的,“小姐!小姐快醒醒!皇后宫里出大事了!”
孟轻舟听到是绾娘的宫里出了事,顿时醒了神坐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奴婢听外头的人说,昨日咱们刚离开凤栖宫不久,大皇子就晕过去了,高烧烧得不省人事。换了几个太医都诊断不出来怎么回事,今早皇上去了,叫来了钦天监。”
“然后呢?”
孟轻舟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钦天监说宫中新来一女子,命格尊贵,却是与皇家相克。皇上问钦天监是谁,谁知那狗奴才说在东南角。咱们不就在东南角嘛!然后就听说皇上唤来了凤栖宫的宫人,问近日大皇子都接触过什么人,于是咱们昨日去过凤栖宫的事便被皇上知道了。小姐!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洗竹焦急得脸都白了。孟轻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笼笼这事情的脉络,昨日她去了凤栖宫,那时谢景绍一切正常。难道是因为吃了她做的百合莲子酥?不对,洗竹说了太医诊断不出什么毛病。再说若是谢景绍对莲子或是百合过敏,楼绾晚肯定知道,也不会让他吃了。难道真如钦天监所说,是她的命格与皇家相克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她本就是公主的女儿,公主不也是皇家子女么?可是想到这孟轻舟却迟疑了,母亲确实是生下自己后就患了心疾,最终去世。而先前的太后也是那段时间去世,继而先帝去世。那之后孟轻舟就没怎么进过宫。孟轻舟是绝不信钦天监那一套说辞的,可谁能证明他说的话是胡诌的?而且自己的经历……说来很尴尬,但要硬套上“命格与皇家相克”的说辞,倒是十分吻合了。约莫到了午后,便有太监来扫雪殿宣旨,“奉太后口谕,孟相说思女心切,五小姐在宫中学习礼仪已有时日,如今该回家陪伴家人。太后已命人备下骄辇,五小姐可随时启程。”
她被“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