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霜立在太极殿小窗前,上好的檀香珠串被握在手中揉搓。他神色轻松,与殿内另外二人对比鲜明。
龙椅上座之人横眉怒目,不顾及体面,将桌上滚烫的参汤扔了下去。雕龙画凤的瓷碗炸碎在端王下跪的膝盖旁。
“好有本事啊,林泽!”孝景帝双眼布满血丝,“可你想的也太简单了,杀了东宫的人就能坐上东宫的位子吗?”
“许翰潮就教了你这些?”他越说越激动,情急时又咳嗽起来,“咳咳...咳...”
樊霜没有像往常一样关怀皇帝龙体,只是透过窗子看向跪在殿外的许贵妃。他抬手轻轻一挥,周围值守的锦衣卫撤到了贵妃身边,刘煜也没有留下。
“朕如何会有你这种孽子?”孝景帝大口喘着气,继续骂道,“和你母亲一样的歹毒心肠,你不该姓林,姓许更好!”
原本颓靡而跪的林泽缓缓抬起了头,不知为何,竟也笑了。
“我自然应当姓林了,”他甚至露出了一副不解的神情,说道,“父皇当年与我做的有何不同?”
“你这个孽障!”孝景帝气急了,桌上本就凌乱的笔墨奏折一概被扔了下去。
“哈哈哈哈,还说许翰潮教了我什么,看来父皇也心知肚明。”林泽舒展开眉头,跪的笔直,“好父皇,你可从未教过我任何。为什么?就因为母亲姓许么?因为许家,所以父皇一直防着我,可我是你的骨肉啊,杀太子这种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给我闭嘴!”
“父皇,从小到大你从未正眼瞧过我,林晟还不会走路时就可以背诗,儿臣已经七岁了还不能认全书上的字。”林泽或许是心灰意冷,死到临头也全然不顾及君臣之别,将积攒多年的愤慨全部吐了出来。
“许翰潮当年为了这事和父皇闹得不可开交吧,”他一向阴鸷的脸上不再有任何戾气,语气也轻缓,“他是我外祖父,我原以为许翰潮就算不顾血脉,也能顾念他将我推上来所耗费的精力,留我一命。”
林泽自嘲般地说,“奈何鸿都留不下念情人。”
孝景帝坐在龙椅上,不再开口。
“父皇,你说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呢?”林泽眼角湿润,低下头像个认错的孩子,将手上的锁链又顺着手臂缠了几圈,如同把玩。“我什么都没做,可在朝臣口中,我什么都做了。我死去的表兄、我的母亲,都与我别无二致。”
“母亲坐到贵妃的位子不容易,我们二人相依为命,想必此时也只有母亲为我求情吧?”林泽看得明白,扯着嘴角说,“我会死,可我母亲不会,她与我不同,还有用处。”
他的话极其僭越,却始终跪在地上没挪动半分,孝景帝竟也没有开口打断。
“父皇,我有怨。”
“表兄死的那日,我在府中得了消息便惴惴不安。派人去问许府的消息,也并未有人言明,我便知晓,我并不会比他好过。安坤那日同姜玄尘一起进了后山,我怎会不清楚,杀人之人是谁,毙命之刀又是谁呢?”
“是不是特别可笑,我在鸿都二十余载,竟寻不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不知何时,樊霜已经慢步从窗边到了林泽身侧。
“端王殿下到如此境地,又何须怨得旁人。许家作孽不少,殿下觉得圣上不公平,所以也知情不报。这才会让正常人剔骨除肉,沦为毙命之刀。”
他声音柔和,给父子二人的僵持插进一段不和谐的淡然情绪。
“命数已有天定是不假,但也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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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端王带着满身枷锁被锦衣卫带出太极殿,再次关押进狱中。樊霜漠然目送他离开后,随意踢了踢脚下破碎瓷片。
“樊霜,”孝景帝深皱的眉并未减下半分,反而面色更加凝重,“朕现在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樊霜抬眉一眼扫过,说:“您心里明白,端王是个可怜人,身不由己罢了。”
“呵,这宫里谁不是身不由己!”孝景帝恨铁不成钢一般咬牙说道。
三言两语并未商量出结果,樊霜也退了下去。
锦衣卫退回到值守位置,许贵妃也不见了,那位置只剩两个内监,正抱着水桶洗刷地板。
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发现其中一个内监有些面熟。
“叫什么名字?”他用脚点了点内监面前的地面。
“回厂督,奴婢叶尧。”小内监声音不卑不亢,恭敬地在樊霜脚前磕了个头。
樊霜忽而闭眼思忖一番,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睁眼时,长明从内门匆匆赶来,没直接进太极殿,而是在樊霜面前行了与平日不大一样的礼。
“免了,进去罢。”樊霜这才挪动脚步,踏下白玉阶。经过叶尧身边时,又指示长明一句,“这人明日调去东厂,跟在身边伺候。”
长明起身领命,等樊霜拎着提灯走出几步后,立刻换上另副表情,推门而入。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许贵妃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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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都没有望州暖,不过虞清绝回京后也已入夏,蝉鸣声又渐渐多了起来。
北镇抚司里,刘煜给了虞清舟一份供状。
虞清舟神色平静的打开,看完后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啧,这他妈也认。”
诏狱中——
“这他妈也认!林泽这王八犊子!”虞清绝叉着腰骂骂咧咧,也不在意一同在牢狱底层的端王是否能听到。
虞清舟说:“所有信息全部指向端王,许家摘了个干干净净。”
虞清绝气笑了,“我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呢,没想到也是个傻批。”
虞清舟抚着额头,心中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明显察觉到虞清绝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哦对了,我还带了另一份供词回来,你要让冯铁虎画押吗?”
虞清舟不是很想找端王的罪,但听她这么一说,皱眉问道:“人都没了,怎么画?”
“这不是有手就行,没有手,有手指头也行。”
虞清绝被气得不轻,话语间强压着怒气。她掏出了个有些分量的荷包扔给虞清舟,说,“十个都在里边,用药存着呢,想画哪个画哪个。”
锦衣卫最多算半个自己人,要真想谈事,还得去他们自己的地盘。诏狱中人多,两人便先回赌场。不过虞清绝没想到的是,花墨竟也回来了,正在赌场等他们。
“我本以为你还要在赤东多留一段时间。”虞清绝爬完楼梯,气喘吁吁地倒在榻上调侃道。
“无非是清理余孽,人头都掉了,我总要带个名单回来,不好意思耽搁太久。”花墨给她倒了杯水,“也不能总让刘煜觉得我是个吃干饭的啊。”
虞清绝对鸿都和望州许多事都有自己的猜想,当然不会和萧燎说,如今回京才将自己心中想法一一说出口。
“我此番去望州,遇到了个人,不知兄长是否听说过。”虞清绝边喝水边说,“冯二,冯玉堂。”
虞清绝在望州刚审完冯铁虎就给兄长传了信,其中大部分事虞清舟都了解了,现在又单独提起这人,自然是冯二身上有什么问题。于是虞清舟回忆着说:“走商时见过,这人怎么了?”
“剿匪当天夜里,一边带兵防着萧燎一边去找我,怎么都说不过去。”
已经换过两次皮的虞清舟当下明白过来,“你是说,许是有人混入山匪之中,代替冯二?”
见虞清绝点头,虞清舟又说:“我印象里,冯二是个怪胎,除了冯铁虎以外,很少有人能近他身旁。他既然与萧燎交过手,阿婵没问问吗?”
“不想搭理他。”虞清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对萧燎的情绪越发明显,又补充着说,“他应当知道的,没有明说罢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听话,直接把其中一个放走。”
“时间点确实对不上,没准真冯二已经被萧燎砍了,”花墨笑嘻嘻地说,“来寻你时发现,诶?没杀干净,怎么还留一个?哈哈哈,就等你开口问呢。”
虞清绝冷哼一声,“人家这不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嘛。”
三人沉默了一会,权当认可了有两个冯二的想法。
楼下赌场的叫喊声吵得虞清绝头痛,缓了会儿才说出第二个问题。
“我们姑且认为我碰到的是假冯二,这个人在找南海珍珠。且不仅仅是找,而是挑。”虞清绝回想着珍珠的流向和冯二的作为,说,“李步带了珍珠上山,我虽没有见他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却没在盘查时见到,是带下山了。”
“冯二一边在寻南海珍珠,又一边将珍珠归还于我。”虞清绝撑着头细细说,“我想不出其他原因,只能归于他在挑选。”
“这么听起来,其中有大蹊跷啊。”花墨感叹一句,“说不准你表哥赠你的并不是真正的‘南海珍珠’呢。”
“这倒不会,”虞清舟笑道,“普天下只有这一种,绝大部分只在齐家手中,用于偶尔的出海交易。”
虞清绝对此珍珠一事过于上心,可鸿都中打听不出来,信上又说不了太细,只能等齐珏回来再问。
“大蹊跷自然就是大事,齐珏什么时候回来?”虞清绝偏头看向兄长。
虞清舟哭笑不得,“好好说话,怎么出去回来一趟还变的没大没小了。”他捏了把虞清绝的脸蛋,说,“春蒐时提醒过你,今年还会有秋猎,表兄会回京,花墨的心上人也会回来。”
虞清绝看向花墨:“???”
花墨的厚脸皮功力深厚,面不红心不跳的应和:“姑且当作其中一个心上人吧,还有一个每天都在鸿都陪我,是吧,望江哥哥!”说完还戏谑地朝虞清舟抛了个媚眼。
虞清舟已经习惯了花墨的玩笑话,抬手挡住她的眼睛,又看向虞清绝:“再次中毒,你还得多加小心。好歹明白了此毒对你身体伤害并不大,也算知道了半个缘由和解毒之人。若你想,我可以去寻几个好手去平州走一次。”
“也好,去探一探那个巫师来路。至于蛊毒嘛...既然伤害不大,就先留着顺藤摸瓜吧。”虞清绝信誓旦旦地说,“来日一定会再见到冯二,说不定还能见到年少时与我有血海深仇之人。”
虞清舟和花墨并不知道儿时的虞清绝往自己身上种蛊毒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缘由,这件事对她仨来说都是无比陌生的,只能暂时性的告一段落。
转眼已经日落,虞清绝点了烛灯。屋内三人没有结束,讨论起许家与端王的后路。
许家从一开始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用到自己手下,现在摘的干干净净,一把推在端王和他的客卿身上。
按理说,哪怕站在皇帝的角度,安坤也不能死,甚至不能马上定罪。但是许家出面,大义灭亲。原本端王府邸被搜了很多遍,都没有足够证据,许翰潮连夜点起内阁烛火,亲自把证据呈了上去,撇清关系。
安坤也早已把话说干净了,再招不出什么。镇抚司还在等皇帝的消息,斟酌定罪,没成想安坤去大理寺溜了一圈,就在回诏狱的路上自尽了。
“人不在诏狱就必定会出问题,但有一点很奇怪,”虞清舟说,“既然安坤知无不言,许家也做得干净,没必要让他死这么急。”
“要么是他们自认做的不干净,斩草除根;要么是还有下一步计划,太着急了。”虞清绝不以为然。
“我以为你要说,咱们的好叔叔终于硬气了一会。”虞清舟轻蔑地笑了一声,而后又说:“就算当时着急,现在也急不得了。”
“如何?”
“许贵妃有了身孕他们才敢如此放肆,换个小儿不比端王更好控制?以后做个摄政王不美?”花墨眯着眼睛,仿佛个说书的,满身江湖气。“可惜,许贵妃为了给端王求情,在太极殿门口跪坏了身子。”
“哦,”虞清绝与她一唱一和,“如此金贵地养着,单单是跪几个时辰就会小产?”
花墨边笑边眨眼,拍了拍自己,竖起大拇指。虞清绝心下了然,也知晓端王此次是死不成了,心中便不至于太过恼火。
虞清舟自从虞清绝回京去诏狱找他时,就一直观察着,他看向妹妹问道:“我怎么感觉你去了一趟回来有点不大对劲,萧燎跟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虞清绝说,“说让我多活几年。”
“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虞清舟笑道。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让我多活几年,让我主动求他帮忙,让我在东厂和永安侯府之间二选一。”
“是个好问题,”花墨给几人添了茶,问道,“那你如何选呢?”
“这人就是训马熬鹰习惯了,想着怎么调教我呢,我选个屁。”虞清绝口无遮拦,“不如和儿时的自己一条心,先报大仇。”
虞清绝隐约感觉朝堂之上还有另一势力,自己身在其中,时机到了,蛊毒自会有作用。势力不在明处,是真正的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