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番转折,虞清绝才终于见到了兄长说的棋茗客栈。
这条街上相对于望州城的主街道来说,并不起眼,但由于道路宽阔,还不至于萧条。
客栈也算中规中矩,门边坐了一条小黄狗摇着尾巴,里边有三三两两食客在用午饭。
虞清绝带着凌云进去,仔细环顾着周围。
看不出来与其他客栈有什么不一样的,就连小二的口音也十分地道。
亏得虞清绝之前费了好大力气补习望谭两州的口音,才不至于露馅。但凌云就不是了,所以虞清绝干脆让他装成一个哑巴。
“夫人打尖还是住店?”小二迎上前来热情问道。
“住店。”
“好嘞,夫人要几间房?”
“两间上房。”
凌云在一边给虞清绝唔唔唔地疯狂打眼色,意思是他不用上房,但虞清绝踩了他一脚,让他老实点,生怕凌云嘴里蹦出一个字来。
“见笑,这小哑巴脑子不太灵光。”虞清绝朝小二说,“我们先垫垫肚子。”
凌云领过房牌,跟着虞清绝在大堂里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他蔫了吧唧的,显然对“脑子不灵光”这五个字耿耿于怀。
虞清绝没开导他,点完菜后,暗自看过堂中所有杂役。
“凌云,凌云。”虞清绝低眉,说,“你能看出来他们之中谁是练武之人吗?”
凌云懂事儿,也非常小心的掩饰自己的神色,环顾一番。随后,他用手指在桌上画了几笔,“无”。
小二端着菜上桌,刚要转身,就被凌云拦下来,不解地看他瞎比划。
虞清绝受不了凌云幼稚的演技,赶紧打断,对小二说:“出恭。”
小二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指着后门说:“你往后边儿走,院子东角上就是。”
凌云赶紧捂着肚子,一溜烟钻进后院,剩下虞清绝自己在这儿细嚼慢咽。
她也吃不出来这菜里有什么滋味,随意尝了几口。等凌云回来,虞清绝已经停了筷子,愣坐着发呆。
“唔唔唔?”
虞清绝说:“我吃饱了,剩下都是你的,吃完再说。”
凌云笑起来十分憨态,毫不客气大口扒拉吃肉。他吃饭一直都是狼吞虎咽,不管是在侯府还是他们这一路上从鸿都到望州。
虞清绝一度认为的凌云吃饭都不用嚼,直接吞下就行。先前她还提醒,但凌云一直改不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桌上几盘菜被凌云风卷残云地消灭,二人也往楼上走。
厢房的门一关上,凌云就没忍住开口:“憋死我了!”
虞清神色悠然坐在桌边,问道:“见着什么了?”
“后院里有个老头儿杂役,在那洗衣服呢,还少了一只眼睛!”凌云双眼圆睁,一脸严肃地说,“他露出来了半截手臂,一看就十分有力气!”
虞清绝逗孩子一样说:“哦,那没准是常年做苦力呢?”
凌云顿了顿,神色羞赧,说:“呃,也有可能...?他双手泡在水桶里,看不到。”
“还有吗?”
“没了。”
虞清绝低眉思索一番,说:“再去看看。”
他们在房中逗留时间不长,就又下了楼。走到院子里,虞清绝发现衣服已经晾上了,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
院内空无一人,她立在原地仔细看了看笼子里的土鸡和墙上的砖瓦,实在是没找到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
凌云站在虞清绝身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一把拉住虞清绝,带人向后撤去,回旋镖刚好钉在方才虞清绝身旁的木柱上。
见形势不妙,凌云转身要离开,却被虞清绝拉住,要跳没跳起来,最后二人只能落到房梁上。
虞清绝说:“前辈。”
她把自己袖子掩起来,敲了敲鱼符,发出几声闷响。
声音不大,却已经把独眼老头引出来。
他身体佝偻,放下刚刚洗衣物时卷起的袖口,不慌不忙地走到院子中间。
老头不情愿地抬头看了一眼凌云,声色俱厉,说:“镇北人。”
凌云不知道该承认还是不该承认,只能用眼神示意虞清绝。
“这样说话总不太方便。”虞清绝把鱼符拿出来给老头瞧了瞧,说,“换个地方?”
老头声音洪亮,似嘲非嘲地说:“过来的人可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都躲不开,竟需外人帮忙。”
虞清绝不是没看见镖,也不是躲不开。她知道凌云在后边帮忙,自己就只顾着找镖来时的方向了。
于是她不害臊地笑道:“您也别这么说嘛,我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
她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鱼符,说:“兄长在锦衣卫,身边又有镇北人,我就当是给您自报家门了。”
老头用一只凶狠的眼睛,扫过二人,冷哼一声,慢慢转过身去,从背后招招手把二人带到柴房里。
“来做什么?”老头不耐烦的地说,“查你兄长没查完的?”
“确实如此。”虞清绝恭敬回答,“兄长当时带走了人,紧接着后来的不少兄弟都...他心中也不甚畅快。”
独眼老头瞄过虞清绝的神情,才缓缓说:“这倒怪不得他。动静太大,惊动了人。”
虞清绝稍微放下心来,不经意说:“得出动多少人才能让一队锦衣卫都落得如此。”
“好问题,但你别问。”老头摸索出来一根烟杆儿,不点火,就在嘴里叼着,说,“先说你来客栈是想干什么吧。”
“还是旧事,好歹我兄长走了一半的路,最好有个了结。可临行前他并未告诉我,只说来您这儿便是。”
老头看了一眼被虞清绝堵住耳朵的凌云,了然笑道:“他是不该告诉你,这话也没法说。”
“所以或许由您告诉我,才比较好”虞清绝说。
“我告诉你也不好,自己查去吧。”
虞清绝:“...我是要查的,只是不清楚兄长走到了哪一步。”
“就这步。”老头敲敲烟杆说,“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给你打下基础,多走走商,只说是齐青的妹妹便可。”
不管虞清绝再死乞白赖地问什么,老头也不肯说了,甚至还收了她的鱼符。
虞清绝死活没明白兄长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兄长鲜少做有意思的事,难道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吗?
她心里嘀咕好一会才从后院出来,本想抛下凌云,自己去查。可还没开口,就看凌云双唇紧闭,神色紧张的盯着她。
“唔唔唔!”
虞清绝:“...把嘴闭好了。”
她向小二打听了一下盐市,又找了辆马车,冲着城内另一个方向缓缓驶去。
-
常兴行。
虞清绝看着这三个字觉得很熟悉,应当是有所渊源。
她立在门槛极高的商铺外边反应了很久,直至看见凌云古怪的面色和眼神后,她才猛地想起来“她”的母亲是常氏。
常氏商帮!
真他妈是好大的惊喜啊!
虞清绝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能做了最坏的打算:或许她得手刃娘家了。
商行中人来利往,络绎不绝。
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却自账柜后看到了立在门前的虞清绝。她吩咐身边伙计带客人寻了掌柜详谈,自己缓步出来,向虞清绝问道:“这位夫人,在此处等了许久,可是有何事需要帮忙的?”
虞清绝不料这老板娘对她还挺热情,也赶紧热络起来,轻轻笑道:“做生意哪有绕开常兴行的,自然得先跑到您这儿来问一问。”
她毫不避讳的说:“我来买盐。”
女子把虞清绝引至屋内,说:“我看夫人面生,想必是没来过我这里,不过您放心,常兴行保证品质。”
虞清绝进门后便打量这间生意兴隆的商铺。商铺内大堂之中人不算多,各类书画悬于墙,精美玉器和奇花异草填补原本空荡的厅堂。
左手账台,右手边则垂下竹帘,隐约能看见数间由屏风圈起的隔间,各类商贾与小掌柜们眉飞色舞谈着生意。
“方才听夫人的话,似乎大有用处。不过您也清楚,我们常兴行自是听官家之命才得以开官盐的路子,夫人若是大生意,我们得报上去。”
女子边说边带虞清绝往里走,眼神不经意间看到了她手中的帕子。她顿了顿,在虞清绝的注视下,神色恍惚地停住脚步。
虞清绝把帕子捏在手里打圈儿,客套着说:“我平时跑商不多,都是哥哥管事,如今他病了,才迫不得已交由我出面。我于此不大熟悉,显得像个空子,若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还得您提醒我一下。”
二人立在隔间外,女子仿佛没听到虞清绝的话,她突然说:“夫人手里的帕子,看上去是旧物。”
虞清绝注意到了她的在意,强忍着对兄长八卦的心思,说:“哥哥怕我出问题,特地送了我个手帕,说是图个吉利。我不大懂什么用意,但既是他开口,我也得图个彩头。”
女子的嘴角有些颤动,盯着帕子看了一会儿,才说:“我见夫人面生,却只有一双眼睛熟悉,许是有过来往。”
“家中无非做些挑汉儿的活计,从前都是哥哥一手包办。可惜这两年他身子不太好,迫不得已才让我这个空心果出来混迹。”虞清绝笑道,“大概是他曾来过。”
女子问道:“空中飘的?”
虞清绝点点头,转而一笑,说:“想必东家的确与哥哥颇有渊源,竟还记得。”
女子面色不大好,她从虞清绝在门口下马车时就注意到了她。当然并不是她的长相和装扮,而是那双桃花眼。
她定了定神,说:“确实,不如小夫人随我往雅室一叙。”
凌云也跟着虞清绝上楼,话里话外他听不明白,又不能开口,只能听令站在包厢外边,抱着刀愣神。
虞清绝在雅室落座,女子让屋内的丫鬟们撤下,亲自拿了茶具。
“小夫人是想吃茶还是想喝点冰的?”
“吃茶便可。”
虞清绝看着女子略显慌乱的手脚,笑了笑,说:“看样子哥哥是常客了,竟能让东家如此礼待有加。”
女子笑得有些难看,煮上茶后,便坐在她对面,说:“我知道夫人家中是做什么买卖,不过他当时要的少。”
“最初白手起家总是辛苦的,”虞清绝说,“好在我如今寡妇一个,趁着夫家还没落魄,快些做起来。今年手头宽裕了,但风头紧。可我寻思这盐啊,运出去一两要砍头,运出去八十斤也是砍头,都一样。”
“夫人是想要多少?”女子问道。
虞清绝用手比了个数,笑道:“三百斤。”
女子一怔,蹙眉说:“这可不是个小数。”
“东家放心,把盐包在药丸里,不好查的。”虞清绝说,“我夫家与官府有些交道,已经打点好了才敢过来同您做这笔买卖。”
女子神情微动,低下头去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许久,才点了点头。
“权当念及旧情,我自然是信你,按老规矩办就是了。”女子说,“只是难筹,你须得等我三日。”
虞清绝见她答应下来,也放宽心。她看女子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便说:“铤而走险嘛,无非就是捞这么一波。倒是东家您魄力不小,就这么轻易把我放进来。”
“叫我落缤就好,”老板娘苦笑,说,“没有魄力只有渊源,这不妹妹手中的帕子,还是我费了不少功夫才绣出来的,齐青让你带着,应当是想凭这份情谊来换个方便。”
虞清绝静默一瞬,心想,真会玩花的。
常氏是鸿都起家,后来南下行商,不知不觉地分了本家与外家,鸿都为本,江南为外。幸好不是近亲。
她戏谑地在心里抱怨,虞清舟当时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和祁无错鬼混的,他明明才是真鬼混!何况他换的那张皮也不是多好看,美男计怎么就使在外家的远房亲戚身上。
常落缤暗自伤神许久,忽而察觉自己失态,便打起精神说:“都怪我,想起旧事便停不住嘴了。从前听齐青说,你们家中还有长兄,妹妹是行三吗?”
“是,”虞清绝笑道,“姐姐叫我三娘便好。”
她脸上的笑容看上去过分亲和,引得常落缤放下心中包袱,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她与“齐青”之间过分的情谊。
虞清绝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上裤子不认人的这种事,显然她大哥做起来更得心应手。
斜阳透过窗帷,斑驳印在雅室中的君子图上,镶金的卷轴映过光,提醒着二人时候不早。
眼看夕阳落山,常落缤才收了话,眼角淡红,显然是情不自已。
作为一个饱读诗书,才艺双绝的常氏姑娘,她最大的用处就是联姻,在情爱一事上动心思是万万不可的。
她看着眼前的虞清绝,更生出几分怜悯,说道:“我自然是不能做随心所欲的打算了,父母之命难违。可还是想问问...他过得可好?病重不重?”
虞清绝生怕常落缤要去病榻前守着,只能掂量着说:“旧岁生了场大病,前些日子刚好一些,家中托人带他北上去鸿都寻医了,姐姐放心就好。”
常落缤摇摇头,神色落寞,说:“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自由惯了,便是没有父母阻挠,也不会留于我身边许久。”
虞清绝不会安慰人,只能说“世事无常,或许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但实际上她觉得兄长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常落缤了。
虞清绝告别之时,常落缤还问了她住所,说她要的盐太多,寻到寻不到都好给她个信儿。虞清绝自然不能说她住在棋茗,便随口说了一个来时一眼扫过的客栈。
辞别常落缤,带着凌云回去,虞清绝回棋茗又找了一趟独眼老头,可惜老头不在。鱼符要不回来,帕子也留在常落缤手里,虞清绝现在身上除了一把匕首和弓弩,别无他物。
以防万一,她暂时不回知州府,只能和凌云去了方才同常落缤说的那个客栈歇下。
凌云憋了一路的话,脸都青了,到了房间之后差点要嚎啕大哭。
“夫人!你怎么能谈这么久!我都快急死了!万一那个老板不是好人怎么办!”
虞清绝哭笑不得,随手掏出两块纸包糖塞到凌云嘴里。
她坐在椅上,等凌云仔细吃完,才说:“你得回知州府。”
凌云还在舔糖纸,听到虞清绝的话,眨巴着眼睛看向她,问道:“夫人有什么物件落在知州府了吗?”
“没有,”虞清绝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必跟着我了。”
凌云闻言大惊,急匆匆说道:“这怎么行!”
虞清绝说:“两个人做坏事被发现的几率更大。”
“我行踪隐蔽,可以偷偷跟着夫人!不会被发现的!”凌云拍着胸脯保证。
“你看见客栈的那个老头没,他发现你观察他,才躲起来的。”虞清绝说,“他都能看出你是镇北人,那端王身边怎么就不能有高手也发现你用的是镇北功夫呢?更何况端王的人还可能会见过你呢,这不更危险。”
凌云不太高兴,噘着嘴争辩:“能认出我来,那肯定也能认出夫人来呀!”
“不啊,我又没露过脸,只在宫宴见过端王一面,认不出我的。”虞清绝笑道,“你可是整天跟着萧燎出去瞎逛。”
“我...我!”凌云似乎是被她说服了,支吾半天说不出来。
“嗯,就这么定了!”虞清绝大手一挥,潇洒说道。
凌云义正严词:“夫人就以此为由,把我撇下,置自己安全于不顾吗!我要请示世子!”
“好,”虞清绝说,“那你去知州府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