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下江南要过洛川江,幸好上游的水并不是十分汹涌。千人行骑,有好处也有坏处,最起码在上船的时候还是方便的。
虞清绝没带瑞雪和月牙,让她们回了虞清舟的小宅子里帮帮忙。
她躺在榻上的几日之内,身体的确恢复得不错,除了手上的疼以外,其他的没有任何不舒服。就是刚开始下地走路,总会有些摇晃。
行军都简便,她也没带什么衣裳,只分出来了一小箱珍珠抱着。每次看到这些珍珠,虞清绝就会想起齐珏,不禁慨叹:有钱真好,可真是帮大忙了。
“没银子就从府里账上划。”萧燎看着珍珠,说,“凌云,把这拿回去。”
虞清绝不撒手,赶紧说:“别,这个拿着方便,我拿去望州再换。”
萧燎说:“这是你的嫁妆,我不能多管。但你要早有想法把它当银子使,不如趁早都换成银子。”
“世子不喜欢珍珠?”虞清绝眨眼笑道。
“放你身上太素。”
“不放我身上就放凌云身上吧,这样好看。”虞清绝把匣子塞给凌云,温柔地说,“我们凌云拿什么都可爱。”
“那当然了!”凌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活蹦乱跳,“整个侯府里还是夫人最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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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只一夜,便到了平州西北,他们得穿过整个平州才能到东边的望州。
萧燎带兵先行,剩下薛六和凌云照顾虞清绝。
于是三人雇了辆能躺下的大马车,抄小路慢慢走。到了望州城门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因为有官印,进城十分轻松。入眼而见的就是一条比玄武街还要宽的大街,十分热闹。
虞清绝撩起马车上的窗帷打眼望去,就见街边立有一个比鸿都大上两倍的布告木栏。
马车稍微高一点,透过乌泱泱的人头,虞清绝能看见上面贴着一张檄文。墨色黑亮,是新鲜字迹。
薛六也留意了一下,没说什么,继续驾车往前走。
“好身手!这个不错!”
“再来一个!”
虞清绝循声而望,宽敞的大街两侧,酒楼客栈林立,还搭出来了不少台子,完全不似流民闹事,山匪割据的情况。大白天里竟还有卖艺人表演喷火,这是剿什么匪来了?
凌云眼睛都直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卖艺人的身手,他拍了拍薛六,兴奋地问:“六哥,六哥!他们嘴里含的是什么?是酒还是油?”
“这你就不懂了吧?”薛六扯着缰绳回头看他,说,“这是气功,要把油先咽到肚子里头,再用气喷上来。”
凌云说:“哼,你别嘲笑我见识少,我还比你年轻呢!”
虞清绝终于下了江南,见着城内随处可见的擂台和敲锣打鼓的卖艺,才发觉花墨说的故事毫不作假。她都能想象出来花墨站在擂台上用鞭子抽人是什么样的情形。
凌云看到虞清绝也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夫人,知州府还有一点路程。午时已过,咱们要不要先歇一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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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选了一个临街的客栈,薛六和凌云都是热闹人,对这些东西有大兴趣。
虞清绝便很大方地挑了个正好能看见擂台的地方坐下。
“一起吃,不必拘着。”
“这怕是不行,”薛六说,“咱们这一路上主要是夫人急着赶路,才这么不顾礼数。如今进了城内,我们不可再放肆。”
凌云一屁股坐下,说:“哎呀,吃顿饭嘛。世子夫人这么好的人,叫你吃饭你还不领情!我们在镇北打仗不偶尔也一起吃吗?就你事多!”
“行行行,你吃你吃。”薛六也饿了,不想跟他吵,直接抱着碗夹了几口菜,坐到另一个桌子上,歪着身子看外边儿比武。
虞清绝打趣薛六:“要不然你上去试试?”
“夫人,江湖路数,我们行军之人不用。”
凌云啃着鸡腿嘲笑道:“六哥,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你不行吗?”
薛六白了他一眼,说:“不行个屁,你这小兔崽子才不行,除了脚上功夫好一点儿,还有什么能耐。”
周围呼声一层叠过一层,铜板和碎银子源源不断往台上抛去,胜者擦了擦手上的血,朝底下抱拳道谢。
台下的观众出手都很阔绰,基本上个个都是金冠,衣服料子也是上乘。
虞清绝摇摇头说:“我是说真的,你们不如去比试比试,万一有钱拿呢,还能补贴军用。”
“镇北军规是三军之中最严的,这种擦边儿的事,我们不好说,也不好干。”
凌云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没注意身后走来了个人。
“只记得军规不记得规矩了,你怎么坐这儿吃饭?”
熟悉又骇人的声音再听多少次也会害怕,凌云打了个哆嗦,嘴里塞的饭让他不好做解释。
萧燎一把揪住凌云提起来踹了一脚,扔到薛六那张桌子上去,坐在虞清绝对面。
“哎呦,真巧,这不是统帅大人?”虞清绝说。
“你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萧燎看了她一眼,“少不了麻烦,刚处理完。本应去城门去接,误了时辰。”
“无妨,刚一进来就找事儿,也不是待客之道。”虞清绝把桌上的牛肉推到萧燎那一边,问道,“知州难缠吗?”
“多少有点,既然许翰潮把望州放给他,他心里也清楚,这就是个往上爬的机会。办好了兴许能得好处;办不好就只能等下辈子重活,怎么不得赌这一把。”
桌上箸笼里的筷子已经空了,萧燎看虞清绝吃得差不多,直接拿起她的筷子来。
虞清绝说:“城门口的檄文写得不错,不过这钱从哪儿出呢?”
她当时留意了一下,檄文上写的是,家家户户不得庇护山匪,若能提供线索,可论人头行赏。还有,给望州百姓三天时间,去各地官衙登记或确认名户籍,剩下的人一律都会在剿匪之后毙命。
萧燎夹了块牛肉,嚼完之后才说:“不止有钱,还得有粮。立秋之时,官府会从其他地方调粮过来,开望州的粮仓。”
“这肯定就是知州出了,知州出完地主出。”萧燎一笑。
虞清绝幽幽说:“没想到世子竟有这么大魄力,能让地主掏出来钱。”
“掏不出来也得掏,给了他们一天时间做决定,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虞清绝点点头,问:“端王呢?”
“没见着,说是累病了,就在知州府养病。我让凌风过去看了一眼,确实在床上躺着呢,起不来。”
要是许翰潮还有其他后手,就得看端王是不是弃子了。
若非弃子,许翰潮应该把端王光明正大的换出去,离剿匪这事远远的;若端王被舍去,虞清绝和萧燎死在望州,正好能推到他头上。何况要在萧燎剿匪的时候从中作梗,望州总得需要有个说了算的人。
虞清绝看着萧燎说:“你来了这些日子应该也了解的差不多,我看城中人身上穿的戴的都不错,怎么还会有流民作乱?”
“只有这城中罢了,你们来的时候没见着?”
薛六早已经幸灾乐祸地把自己的菜吃完,留凌云眼巴巴地看着虞清绝桌上的剩菜流口水。他见萧燎往这边扫了一眼,说道:“夫人不愿多做耽搁,所以抄了小路进城,见的不多。”
萧燎说:“望州城内只有望州府这个郡是如此,旁的地方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所以城内的檄文只有这么一张,你若多留意,会在路上见到不少。地主几乎全都聚集在此,食不果腹的都在城外躺着呢。”
“这样啊。”虞清绝叹了口气,果然阶级如天堑。
她看萧燎放下筷子,说:“走吧,世子不是忙?”
“忙里偷闲,接人还是得接的。”
萧燎不敢让虞清绝跟他骑马走,怕她受不了颠簸,于是就牵着肃影慢慢溜达回去。薛六和凌云两个人在后边儿远远跟着。
“有什么着急的,非要来这么早?”萧燎问道。
“以解相思之苦,”虞清绝把这种本应缠绵的话讲得十分从容,“想着赶紧过来,与世子风雨同舟啊。”
萧燎看了看虞清绝手上的血痂,说:“凌云不懂事就罢了,怎么薛六也由着你脾气来,伤还没好就敢拆。”
虞清绝没带帷帽也没带面纱,萧燎走在她身侧,挡住许多旁人投来的目光,用黑色将她藏起来。
“当真好了,这么热的天儿,裹得严实也是难受。我没带瑞雪,许多事情不大方便。”她说。
“我从刚来的时候就想问你为什么不带她们两个。”
“瑞雪的伤还没好,她想救我,手掌差点都被劈开。”虞清绝说,“月牙太天真了,我恐怕有闪失。”
她想起一事,玩笑问道:“说起这个来,我还不知道月牙什么时候投诚的呢,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丫头。”
“听我的话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啊,”萧燎笑着说,“好歹是住在同一处,又夫妻相称,如此多年怎么还跟我这么见外?”
“她有旁人难有的天真,你没吓她吧?”虞清绝怀疑地问。
“就是吓了她才答应替我看着你点,我当时还想问她,你这些年出去都干了些什么。”萧燎低头望着她,说,“你倒是很会防家贼。”
虞清绝就当萧燎真的在夸她,笑说:“过奖了。”
热闹的街上,人流忽然涌动,不少人笑呵呵地匆匆往前方跑去。
“快走快走,我要看看他们家的小姐到底如何!”
小店里酒楼外边儿的铺子里也有人拉住朋友,说:“哎,别吃了,先去看看。”
随即虞清绝似乎听到了两声不大真切的鼓。
萧燎仍面无表情的,随着虞清绝的步伐,牵肃影缓缓前行,面色阴沉,像是在想事情。
“世子。”
虞清绝抬头叫了他一声,发现没什么反应,只好扯了把萧燎的衣服,又唤一声。
“世子?”
“嗯?”
萧燎回过神来,俯下身听她说话,离得有些近,让虞清绝往后退了两步,不过还没躲开,就被萧燎一把抓住。
“离那么远做什么?”
虞清绝看他突然转阴的眉目,犹豫地开口:“前方在做什么?我听不清,你帮我听听。”
萧燎盯着她看了一会,才说:“有娘子在楼上扔绣球,选夫婿的,想去看看?”
“有点意思,是哪家的?”
“李氏船商。”
“我去看看,还没见过呢,世子要还忙的话就先回去吧。”虞清绝贴心地说。
其实萧燎并不想让虞清绝去,可他不好再管,而且今日下午好不容易有半日休息时间,所以还是跟在虞清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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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郎君都是我们老爷千辛万苦挑出来的青年才俊,”管事打扮的人对着面前的男人们行了一礼,说,“持有李氏赠予的信物便可前去了。”
几十名年轻又眉清目秀的才子,进到围场之中。场外还有许多百姓过来凑热闹,叽叽喳喳讨论着,想看看贵婿的名号花落谁家。
两人跟着人群过来,也凑在围场边上。虞清绝长得不高,看不大清楚,萧燎便把她抱到马上看的更远一些。
场面非常宏大,围得水泄不通。李氏的排场办的不小,不论奴仆,管事或管家都打扮的精心有条。围场外不只有男子,还有许多女子过来看,用手帕掩住嘴小声偷笑。
场中设席,迎面六只大鼓挂着丝绦。鼓后是小楼,雕栏玉砌,朱红的柱子似是新涂了料。一层大堂,二层是中空,类似戏台。
虞清绝之前偶尔在电视剧上也看到过这种情形,但似乎并不很一样。她本以为这些青年才俊都会迫不及待地选个好位置去接彩球,没想到个个都如此矜持,从容不迫。
果然这样才能撑得住门面,虞清绝心中感叹,又小声问旁边的姑娘:“李娘子什么时候出来呀?”
那女子看虞清绝生的漂亮,说话也好听,不由得多瞅了两眼,刚想打趣两句,见到立在一旁的萧燎,又往后稍了稍。
女子怵怵地说:“李氏矜持,总是要晚点儿才出来的。”
她旁边另一人笑道:“李婽音,可是李氏的大千金呢!家中独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母疼爱,才不忍心假他人之手行婚,由着她自己。”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虞清绝甜甜地笑。
她坐在马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姑娘们搭腔,又借着自己这张脸从旁人那儿借了个帷帽,遮住日头。
萧燎站在她身边,说:“这不是挺会说话,怎么萧珩还跟我抱怨,说你把所有的事儿都推给他。”
“守节三年,这可怨不得我。”
虞清绝忙于赶路,这些日子穿的都是劲装,戴上帷帽,其实并不能看的太清是男是女。只有偶尔被风吹起轻纱,才露出分明的下颌和半面隐隐约约的花容侧颜。
“我现在倒是想去结交,只是不知是否有这个机会。”她说。
萧燎笑道:“要是非要去结交许二夫人,还是罢了。”
几个体型健硕的汉子突然进场,笨重鼓槌重重敲击在鼓面,在场之人瞬间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望向阁楼。虞清绝也打起精神,仔细盯住。
她此番前来并不只是为了看招亲,兄长临行前曾告诉过她,望州有惊喜。既然是惊喜,也只能属这些高门大户富庶之族,她知道李氏算其中一个。
万一与他们家有关系呢?总要过来认个脸。
鼓声沉厚,愈敲愈急,虞清绝突然有点后悔。
她觉得自己应该早来几日,走李氏招亲的程序,让凌云进去试一试,实在不行薛六也可以。李氏交给各位郎君的信物无一不是上乘,管事身上的衣裳料子也价值千金。
这么殷实的家族,或许会有点不可告人的买卖呢?那会不会就是私盐呢?
越想越气,虞清绝觉得自己运气很差,怎么都挑不准好日子。
她试探性地瞥了一眼萧燎,而后却发现萧燎的注意力没在阁楼上,而是盯着她。
虞清绝:?
萧燎:?
阁楼上,李婽音终于随着鼓声缓步走出,一袭紫衣曳地,裙纱轻摆,身姿曼妙。
头上玉钗叠叠却并不庸俗,反而衬出几丝灵动。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杏眼。
四位侍女开路,另有一侍女手持托盘,大红色的绣球缀满了细小金铃和金丝绢花,熠熠发光。
李婽音凭栏而立,朝下一一仔细看过,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接过绣球。
虞清绝注意到李婽音的迟疑,以及她眼神流转之后逐渐放远的目光,在心中纳闷地“嘶”了一声。
李婽音微微蹙眉,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绣球用力抛出。金铃阵阵,伴随清风悦耳响起,划过围场上空,离一动不动的虞清绝越来越近。
在绣球撞上帷帽的前一刻,萧燎终于伸出手,一把拦下。
人群突然寂静下来,看向二人。
管事是见过大场面的,只怔了一瞬,眼神便迅速上下打量了番二人。
一奴仆从厅堂出来朝他耳语几句,管事随即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落落大方地开口:“春风惊扰二位公子,缘也情也,不知阁下是否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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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六和凌云坐在人群外边的树上,看着自家主子接下绣球,不禁咂嘴。凌云说:“世子和夫人果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呢,那姑娘不会把夫人当成郎君公子了吧?”
薛六点头表示肯定,专注看好戏,“哎呦呦,你看,管事过去了!”
凌云的嘴皮子停不下来,用手肘杵了杵薛六,揶揄笑道:“六哥,你觉得世子会说什么?”
“世子不是见异思迁之人,肯定会一口回绝。”薛六颇为无奈道,“但我觉得,或许夫人想要个姐妹呢,好比上回的许家小姐。”
话音刚落,他们两个就看见虞清绝趁萧燎背过身去解释时,突然抬起腿,用了十成的力气把萧燎踹进李氏的一堆管事之中。随后驾着肃影冲出人群,向他们这边奔过来。八壹中文網
她抬头看向树上二人,用久违的愉快语气笑道:“回府!”
帷帽碍事,被她一把取下扔给薛六。浅色的眸子被阳光晒着,显得更诱人。清风拂乱发丝,连同她的双眉和睫毛都看上去毛绒。
萧燎没在意阁楼上的女子作何感想,面无表情地把绣球扔给管事,回过头穿过层层人群看向虞清绝。
她似乎还是她。
难得一见的活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