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趴着她的手,三瓣嘴轻轻啃了一口,让虞清绝回过神来。
她才发现说书先生仍在台上,面色犹豫,应当是考虑要不要叫她。
虞清绝穿的用的,基本都是宫里批下来的,不是萧燎就是樊霜拿来留给她,单凭有银子买不到。
说书先生也是因为虞清绝这个面容惊艳,衣着华贵之人还在这里,才不敢走。在市井中日子长了,自然知道什么物件配什么人,在王公贵族的夫人面前,说错一个字都吃不着好果子。
先生是个老头,头发全白了,只有两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皱纹沟壑,夹杂着不少沧桑。见虞清绝看过来,他连忙立起来行了一礼,说:“扰了夫人兴致,望夫人勿怪罪。”
“先生今日是讲的什么呀?我来的晚了,没听上。”虞清绝提着长裙慢慢晃过来,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回夫人,花灯节良辰美景,讲了一些风流轶事。”
“风流轶事,”虞清绝的睫毛轻轻扫了两下,说,“换一个吧,什么拿手讲什么,我随意听听。”
她掏出两颗珍珠,隔着老远一扔,轻轻落在台子边,一个装满铜钱的箩筐里,珍珠咕噜咕噜地滑着。
说书先生迟疑地说:“不敢欺瞒夫人,夫人今日可是心情不佳?草民拿手的...万一不大合适...”
“说就行了,说什么无所谓。”
虞清绝本来只是不想回家,在这消磨时间。
可说书先生给她说了一出霸王别姬。
街上百姓都去了河边看热闹,空中水中万盏灯火。相比之下,这条街冷清许多,只有此处被铺子的花灯围绕着,犹如百花深处。
说书先生在台上讲的卖力,台下也只有虞清绝一个听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玄色长靴跨过门槛,掀起一角衣袍。他背着手,徐徐踱步过来。
垓下歌隐去了萧燎的脚步,他如同一匹狩猎的狼,不动声色向虞清绝靠近。
可虞清绝感受到了。
如同牵引,除了萧燎,不会有第二个人再给她这种压迫感。
他轻轻坐在她身后,同她一起听着,戏文里百转千回的沙场与爱恨。
听四面楚歌的围剿,听汉军追逐之下的奔逃,听阿房宫漫延的大火,听美人肝肠寸断的决绝。
虞清绝手中的白兔开始颤抖起来,她只能耐心安抚。
“可江东弟子卷土重来谈何容易?虞姬也怆然,遂拔剑起舞,‘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清绝怅然若失一般,闭上双眼,不知是在听还是不在听。
萧燎也垂着双眸,教人猜不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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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河上的花船游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靠岸。
魏河就站在众人前方,渡口之上,玩味地看向船上的美人。
姑娘脚步轻盈又面含羞涩地下了最高处的木台,慢慢来到底层。在众人围观之下,搭上了魏河伸出的手。
花落谁家少有定数,但只要魏河在,定数就在魏河手里。
对于纨绔来说,这才是他们的热闹——千金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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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条街上的哄闹声越靠越近,酒坊里的说书先生最终醒木一敲,提醒着二位,戏已结束。
不知几时,说书人已离开,大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个沉默坐着。
虞清绝抚着白兔,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只是嗓子有些发紧。
“世子今日怎么没去看姑娘?”
萧燎没说话,打量着她后背的那条刺青。
所有人都知道船上粉黛是耗费了数十载才打磨出来的,却不知真正的倾城藏在此处。他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竟莫名庆幸,虞清绝躲在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
虞清绝见他不出声,又说道:“这么巧,不在府中也能碰上世子。”
“是巧,方才还碰上了个不该碰上的。”萧燎也变回了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的坏胚。
虞清绝低下头,轻飘飘地说:“鸿都城里尽是世子的韵事,甚至要比魏公子更胜一筹,我还当胭胭姑娘这支花也要落在世子手中呢。”
“魏河喜欢,我怎好意思拂他的意。”
“兄弟情深,果不其然啊,世子也是乐得成全他人。”虞清绝侧过头来看他。
萧燎微仰着头,眯起双眼看她,说:“是啊,我是个好人。”
“深明大义,怎么就不能成全了我?”
“受委屈了?”萧燎附过去在虞清绝耳边说,“虞兮虞兮奈若何。”
“来日若真有四面楚歌,我必不会叫你死于垓下。”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但想必你也不会等死,说不准会把我独自留下。你巴不得有这一天呢,是个刀子心的。”
“世子想的周到。”虞清绝也笑着说。
她做玩笑之态,却问得认真,“刚开始便罢了,我知你不愿动手,可如今你已经得罪了许家,为什么还留着我?”
这话也确实把萧燎问住了,他似乎从刚开始就没打算让虞清绝走。可现下非要找出理由来,他又实在找不到。
两人都把心思埋得深,如同老酒深藏于地窖,谁也不知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
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这坛藏在埋在最底下的酒,打开之后到底是什么味道。
锦衣玉食,有闲暇之人,才舍得将老酒拿出来细品。就着风花雪月,才能尝出其中滋味。
可他们现在忙于生计,谁也没工夫下窖去看一番清楚。只靠酒度日是不行的,总得有饭吃,填饱肚子。
萧燎没有纠结答案是何,反而问道:“那你呢,为什么就不愿意同我一起?”
“我不过留一条后路罢了,来日你真出什么事,我也能全身而退,这不明显么?”虞清绝今日心情没那么好,说话直白了些,懒得理弯弯绕绕。
静默之际,街上逐渐有了人声,普罗河边围满的人群看完了公子佳人,纷纷散了,准备再回来逛街挑挑花灯。
萧燎抬起手指捏住虞清绝的脖颈,顺着那条刺青慢慢往下滑,引起虞清绝一阵战栗。
“这是什么意思?”萧燎如同看猎物一般,不肯放过虞清绝任何一丝神色,他低笑道,“你在害怕。”
“不必逗弄我。”虞清绝闭上眼睛。
“你方才问我怎么把美人拱手相让,又为何不放你走。”萧燎说,“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世子喜欢,”虞清绝说,“哪怕有朝一日我暴毙身亡,世子也要把我的皮剥下来,留在府里。”
“嗯,是喜欢。”
楼外人声渐起,有小孩子不小心撞进来,萧燎才放开她,又给她套了她留在家中那副玄铁护甲。
“出去看看。”他说。
萧燎身上的玄衣能勾出他硬朗的线条,更如同一个象征。带有镇北徽纹的劲装就这么赤裸裸的告诉别人,萧统帅,永安世子,就在此处。
街上百姓有许多人没来得及见萧燎的模样,却也知道青狼图腾,再看到他身后的美人,都纷纷侧目。
虞清绝就很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把头压低了一点,跟在萧燎身后静静走着。
许多人议论她是什么身份,看到护甲之后又暗自感叹,怪不得萧燎不去看花船。
当然也有人说她狐媚,引得萧燎抛下清名,将旧案抛之脑后。
可惜虞清绝天生就会做坏人,好似长着一副恶骨头。这些话并不让她难过,而是能使她心中的惆怅得以疏解。
所以她一句不落的,仔细听别人的窃窃私语。妒忌与羡艳,恶语与嘲讽,她都享受。
“比起那些好听的漂亮话,你似乎更爱听这些。”萧燎带她路过一家商铺,花灯林立,做工精细。
虞清绝随他停下脚步,说:“嗯,好歹是真的。”
“美色误人也是真的。”萧燎说。
虞清绝轻扫了他一眼,说:“这如何怪我?两厢情愿,一夜欢喜,蠢人才那么念念不忘。”
说实话,冲动上头,谁还管那么多呢。对方是敌是友,是男人是女人,在虞清绝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大家不求别的,只求一夜畅快舒坦。
萧燎没说什么,随手指了指架子上玉兔的花灯。
“你喜欢兔子?不如挑几个。”
“我有兔子,”虞清绝举了举手中被养胖了许多的白兔,说道,“世子若喜欢,可以挑一个。”
萧燎笑道:“我也有,活的。”
虞清绝没在意他的话,又随着人群往前走去。
不少人仍盯着他们看,反倒二位主角都不以为然,萧燎两三步跟上来,同她一排慢慢挪着脚步。
他问道:“穆格想让你干什么?”
“让我杀了你。”虞清绝语气轻柔。
“倒是配得上你的胆子。”萧燎说。
“配不上我的能力,”虞清绝说,“萧世子身上的软甲,玄铁都刺不穿。”
“同床共枕睡了许久,才摸出来这一点儿门道。”萧燎笑着看她。
虞清绝说:“还说我呢,世子防我防的可太深了。”
两人行至河边,看着街中天上无数明灯相互辉映。夜色之中,着眼之处,俱是暖色星河。
虞清绝抬头看着天上的孔明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燎站在她身旁,也朝天上看去,不过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孔明灯。
“鸿都的天没有镇北的亮,星星也没有镇北的多。”他忽而说,“镇北之上可以看见许多星宿,在鸿都是见不着的。”
的确如此,不论是星宿还是别的。
鸿都的草料都要比镇北的充足,可是虞清绝从来没有见过肃影吃得高兴过。萧燎在的时候,肃影也就在,她偶尔去马棚转一转,还会多给肃影塞点吃的。
但是肃影在鸿都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看上去还瘦了一些。
镇北的战马都不喜欢这里,又何况镇北的人呢。
虞清绝抬起头看向萧燎,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锋利的眼角与眉梢,高挺的鼻梁,无一处不透着煞气,仅是这些就足以虞清绝到现在还在怕他。
杀过人与杀过人也不一样。
虞清绝生活在和平年代,从未见过战争带给人的苦难,可如今却能从萧燎身上看出一二。
这种沉重如同磨刀石,把人磨砺成一柄战无不胜的利刃。
虞清绝开始想象萧燎在战场上挥舞金乌的样子。手起刀落,敌人的头颅滚滚下马。
血怒之中夹杂着畅快。
日积月累的打磨,才让萧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也破了自己的例,想去探究萧燎本来的样子是什么。
萧燎放荡,可他与旁人的放荡不同。
十二出征,十五亲自率军夺回燕断山边防,十七统兵十万攻下胡羌都城,胡羌王被迫迁都,十八与永定侯东征大漠。若是有个更清的朝局,更好的皇帝,他不会假死,更不会在鸿都蹉跎。
他还会继续打,会醉卧沙场,会用金乌扩张铧朝的版图。他是个将军,是统兵奇才,而不是左右逢源,整日饮酒作乐的子弟。
其实抛开种种,单看萧燎这个人,并不能让虞清绝找出半点不顺意的地方。
他太聪明。
以及他的性格,模样,或是他的身份,也不论是煞气沉沉或是放荡形骸,都正是虞清绝的心头好。
没人不喜欢鲜衣怒马少年郎。
可毕竟有太多的东西压在他肩上,于是他比少年郎多了不少不流于俗世的沉稳。
这还是前一阵子虞清绝在诗会晚宴上,看见萧燎同别人耍浑应酬时,才她幡然醒悟。她不必管中窥豹,也不必费心探究,因为萧燎在她面前,少作掩饰。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暗道不妙。
“看夫君看的入迷了?”
虞清绝收回眼神,也收回思绪。
“是啊,不论以后是谁先死,咱俩的皮囊可要留到同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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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舟乖巧地坐在凳子上,让花墨涂上那瓶他再熟悉不过的药膏。
还好花墨早有准备,在来之前又找师叔通了次信,又要了一张之前给虞清舟的面具。
但这次她师叔是说好像正忙着,没空亲自过来。便更加不拘小节,要他们把钱存到商行,自己去取便是,面具由他们三个花银子托镖局运过来。
可是几人的钱只够买一张面具,所以这次还是由有经验的虞清舟出手。
“大哥,虽说不是头一回了,但也得万事小心!谁知道安坤是个什么人!”花墨细致地抚开面具上的褶皱,让它服帖。
“你们有何打算?还在此处吗?”虞清舟闭着眼睛说。
“我想着去帮姜玄尘查查,军中除了安坤,还有没有别的漏网之鱼。”
佑临一边研究着药膏,一边笑:“可别是真看上姜玄尘了吧?他长得可以,但是那脾气...啧啧啧,就算是比萧燎好,但也好不到哪去啊,还挺没意思的。”
“姑奶奶谁都喜欢,还喜欢清舟大哥呢!就是不喜欢你!”
花墨冲佑临嚷嚷完,给虞清舟拿过镜子来,让他仔细对照,还附赠了一个飞吻。
虞清舟:“...这就不必了。”
花墨丝毫不在意,转向佑临问道:“佑临哥有什么打算?现下回去吗?”
其实像安坤这种该查,却又可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放手给虞清舟他们才是个好选择。有人甘愿飞蛾扑火对付许家,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再赌上自己去插手。
他们没有找樊霜要人,也很默契地没有上报,佑临帮到这里已经算得上是情同手足了。
“我?我当然得接着在城里搜那个大漠女人了,只靠你们两个,万一出什么岔子呢,岂不是太危险。”佑临说。
“你跟上来才是真危险。”花墨敛去平时一贯玩笑的语气,神情严肃。
“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还说这些,况且佑临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夫人能与我在一处过的好,也多亏了婵妹妹照料,于我来说是大恩。”佑临认真解释,“锦衣卫不是那般冷血之人,花墨你来的时间短,不知道我们情义深厚,你看望江就不问我。”
花墨听完这番话,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佑临哥!”
佑临皱了皱眉,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虞清舟终于露出一点笑,安慰一般揉了揉花墨的发顶,说:“她在江湖上混时间长了,以为都像话本里一样,宫里尽是唯利是图之辈。”
“唯利是图也有的是,不过我们还没那么大本事。”佑临抱臂戏谑,语气却又十分正经,“有人爱财有人爱官,也有人就是喜欢在风雨中求安稳以寻刺激。”
“望江和婵妹妹不也是如此么?”佑临低笑。
确实有这么一类人,表面上忠于安稳,内心深处却厌恶岁月静好中的无聊,可他们自己却毫不知情。
他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本能去寻求危险,用不确定来维持自己的乐趣横生。